山洪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有时,世间事就是这样叫人意料不到,林鱼青怔怔地想。
……他没有死在山洪里,这是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他十六岁的生命,也许就要结束在今天了。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林鱼青又像往常一样,手脚并用地爬上屋顶,望向远方的夕阳。天空边缘的橙红,映得云朵隐隐泛着粉色,白烟飘散在灰蓝的天空下,被风吹开了,变成一阵阵米香。
村里不少房子都被冲毁了,新搭起来的房架子和老屋子一块儿,在暮色里百废待兴。此时所有村民都聚集在东头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只只锅;即使离得还远,林鱼青仿佛也能感觉到从莹白米饭上扑出来的热蒸汽。
听说在附近的农庄里,只有他们村子的人才吃这些一粒粒、白白的所谓“稻米”。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闻见米香气了——林鱼青刚刚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身下的屋子连同大地,都一起微微地、有节奏地摇晃了起来;他心里一提,忙站起身。
“你站在屋顶上,也不怕摔下来?”
顺着这个声音,林鱼青抬起了眼睛。
夕阳下,一个高挑少女正从远处走来,步伐轻缓得近乎小心翼翼。随着她轻轻落下的每一步,身后土地上泥石翻卷,枝蔓丛生,就像大地被唤醒了,成了一摇一摆的活物,化身成一条长长岩龙,紧随在她的足跟后。
少女在屋檐下停下脚步,抬起头,金红色的阳光染亮了她的侧脸,在鼻梁上切分出一条笔直坚硬的阴影。
“朵兰!”林鱼青扬声朝她招呼一句,咚咚几步冲向了屋檐,顺势一滑,炫技一样在摔下去之前灵巧地稳住了身体:“你又去练习如何控制坠灵了?”
“嗯,不过进展不大,我走起路来,地面还是一晃一晃的。”朵兰朝他一笑,大眼睛里神色柔和:“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我们竟然也有坠灵了……你的呢?”
“它在睡觉呢,”林鱼青撒了个谎,不愿多说。要是再不换个话题,准保会叫她看出不对来,从小到大,每一次都是这样。
朵兰打量了他一会儿,林鱼青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她抿起嘴角一笑,轻轻放过了他。“要是平时,肯定早已经驱使着坠灵,漫山遍野地乱跑了。”
“我都十六了!”林鱼青立刻笑了,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只是当他想起自己晚上的任务时,顿时像是被人从后领子灌进一盆冷水,没了笑。
朵兰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林鱼青见状心里一跳,暗暗怀疑自己刚才没把情绪藏好。
“哎!你们俩怎么不去吃饭?”
就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时,不远处适时响起一声招呼。二人回头一瞧,原来是村子里的青年图坦——他瘦瘦高高,正在把玩自己十个指尖上窜起的白色火苗:“晚饭好了,赶快去吧。”
“怪不得你出来了。”一看见他,林鱼青松了口气,“不用你继续当炊火啦?”
“别提了,”图坦一撮手指,将一束白色火焰拉得长长的,又像是捏橡皮泥似的将它绕在了手掌上:“说要省木料,活活让我在锅子底下烧了一个多钟头,总算是做完饭了。”
这一定是另外几个孩子的主意,林鱼青想。他的父亲与村里几个大人早说过,不允许他们把坠灵叫出来胡耍——但是初得坠灵,哪有忍得住的人?
“那咱们走吧,”朵兰说了一声,见林鱼青还坐在房顶上不下来,不禁叹了口气:“还是不肯和我并肩走?”
“等我什么时候比你高了,再和你一起走。”林鱼青朝她摆摆手,“谁叫你只比我大一个月,却高了我半个头!”
就在前两天,这还是他货真价实的抱怨。
——现在,他在乎的是能不能救下朵兰的命,能不能让这一片村子安宁地从洪水中复苏。
见朵兰摇摇头,与图坦一道走了,林鱼青又原地继续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夕阳西沉,墨蓝色的天幕下次第亮起了火把时,他才一翻身跳下了屋顶,朝聚集地走了过去。
这一顿饭,他有意吃得慢慢吞吞;等人都走光了,才拍拍衣服,不声不响地回了自己家——父亲作为村长,带着房屋被毁的村人在祠堂歇下了,家里空无一人,正好是老天赐给他的良机。
当冰片一般的薄月,隐隐从黑云中透出一条白边时,耐着性子枯坐了半夜的林鱼青,终于揣起一把小刀、悄悄地推开屋门,四处看了看,迅速离开了村子。
夜幕下的山岭,换上了一张陌生容貌。
山间的空气到了晚上,就像一池冷水;甫一走进去还不觉得多凉,很快就阴冷起来,像是马上要渗进骨头。林鱼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林子里,身边层层叠叠的阴影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静谧中,在昏黑的夜色下看起来古怪陌生;不知是什么鸟,一阵阵“咕——咕——”地叫出长长的音节,回荡着慢慢散去。
在瑟缩寒夜里走了一刻钟,林鱼青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莽撞。
当初好像顺理成章的计划,现在看起来都有几分想当然——他知道自己是朝着西方出发的,但走到现在,是不是还保持在原路上,他也有些糊涂了。
偏偏今晚天气不好,黑漆漆的云层沉沉地坠在夜空里,微弱月光未及染亮脚下,已浮泡一般化散在林叶间。
当他又一脚踩进了杂草丛时,远方的夜色中忽然惊飞起几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