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是被人叫醒的,眼一睁,先是打了个哆嗦,又迷迷糊糊地挪了挪手脚,昨夜那牙齿打磕磕的声音他还记得清楚,刚想咬个舌头看看自己疼不疼,一只布鞋就落了下来,狠狠地地敲在他的天灵盖上,留下个黑黝黝的印子
“诶哟。”王大惨叫。
“你还知道叫唤?”床边的老头子并没什么好脸色给他瞧,半件褂子搭在身上,抖落抖落脏兮兮的鞋嗤道,“日头上三杆,你不想要工钱了是不?”
“工钱?”王大醒悟过来,他正躺在矮屋的木板床上,身边是和他搭伙的刘爷,太阳已经爬上了天,隔着窗户纸也能感到一丝热气儿。
“刘爷,我昨个儿...”
“昨儿个?”刘老头瞪起了鱼泡儿似的双眼,一层干皮包着骨头,瞪眼时颇有些滑稽,“你还知道昨个儿?半夜趴夫人墙角你知道是个什么罪吗?”
趴墙角?王大一惊,还没来得及答话,那头刘老头的辫子已在脑门上盘好,哈出一口白气儿来,“好在是瑾蓝夫人,当你是你迷了路,换上东厢那位董鄂家的婆娘,你早被送菜市口去了!”
“我......”王大呆愣半晌,掐了自己一把,疼的眼泪直打转,刚准备再问问,又觉得肚子空空,抬眼瞥见桌上放着只缺角瓷碗,里头还有俩干馍馍,鞋都没搭好,忙踉跄着跑上前去,也不顾一夜惊魂,啃得满嘴都是碎渣。
刘老头叹道,“慢点吃,炉子上有壶热水,一会儿就开工了。”
“诶诶。”王大包着两口干馍馍,应得含糊,他在琢磨昨晚的事儿到底是不是个梦,若是个梦,自己怎得做这样瘆人的梦,若不是个梦,那宝贝一样的衡麒小少爷岂不是魂归西了?那花儿一样的瑾蓝夫人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敢细想,但瞅这老刘一脸无事,日子也同往常一般在过,心下也就安了几分。
北方冬天冷,冷到骨头都结了一层霜,角落里生了一夜的炭火早就熄了,刘老头伸了个懒腰,踱到窗边,将那窗户抬手一掀,正巧对着一条有太阳的过道,暖洋洋的光照进堂屋,王大这才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回了神,精气神儿也好了几分。
“给夫人请安。”窗外传来两下丫鬟的声音,王大顺势抬眼一看,先是一愣,旋即将口里的干馍馍咽下肚,又囫囵灌了口热水。
是嘛,就是自己的一个荒唐梦。
对嘛,这娘怎么会吃自己娃娃?这娃娃还是她平步青云的金牌。
窗外灰墙枯叶,瑾蓝夫人却是一身翠色旗装,脖子上一圈貂毛,还不望披上件浅碧色大氅,那大氅里头裹着个小小的人儿,红扑扑的脸蛋止不住的吧唧嘴,太监何安跟在身后,举着个拨浪鼓伺候着,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发什么愣子?”刘老头又是一巴掌拍上他的脑壳儿,“一会儿去谢个恩,然后干活。”
“好嘞!”王大将辫子缠上脑袋,忙不迭地套鞋,脸上笑意更甚,刘老头奇道,“怎平日里不见你急啊?忙着去投胎啊?”
王大此时也不管刘老头挖苦,只“嘿嘿”当作应答。
本以为事情就这这么过去了,这衡麒小少爷也越长越大,到了三岁该开窍的年纪,人们却发现了不对劲儿,别的孩子早就阿玛额娘地叫开了,这小少爷长得倒是水灵粉嫩,可连个音都发不出来,行事也颇为困难,走上两步就会倒下,倒下了也没法自己爬起来,只会“呜呜”趴在原地直闷哭。
荣贝勒自然着急啊,从太医到江湖野郎中都忙不迭地往家里请,官袍的布褂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银子大把大把的花,这小少爷就是好不了,终于在过完四岁寿宴那天,惨白着一张小脸,在亲娘怀里一命呜呼。
小少爷死了,荣贝勒一头苍色的头发一夜之间几乎全白,瑾蓝夫人没了靠山,二十六的年纪也没法在于那些个十六七岁的侍妾争宠夺势,只得一个人带着那个老太监何安和几个丫头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时间久了,那些丫头也走光了,只剩下一个何安还忠心耿耿地照料着,同时,瑾蓝夫人的身子也越来越差,到最后连饭也吃不了,只能灌点米汤胡胡勉强度日。
原本风光无两到这般境况,谁都看着心酸,偏此时还雪上加霜,荣贝勒遣人来话,让夫人搬去别院,这个院子风水好,要挪给新进府的赵姑娘住,于是一主一仆,唯唯诺诺地搬了出去。
所谓“别院”,其实就是个院子后长工所住的矮屋,那时的瑾蓝夫人,已全然无当初的风光样子,瘦成了一把骨头,却还是极重外表,一件服贴的旗装,几件不值钱的首饰,把自己拾掇地干干净净,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
可就在二人搬出去不到半月,那座院子却出了事儿。
赵姑娘是石头胡同娶回来的侧房,弹得一手好琵琶,原先也是那风月场上的老手,极会讨荣贝勒欢心,指派给她的丫头也颇多,原本冷冷清清的院子竟成了贝勒府里最热闹的地儿,那日贝勒爷在此歇过以后突犯了烟瘾,便披着衣服让人伺候着点大烟去了,待回到床上,却见那赵姑娘瞪着一双眼仰面躺着,见贝勒爷躺到身侧,突然缓缓转头,接着,便发出了极其尖锐的笑声。
那笑声像是铁器刮擦出金属声,嗓子里如同含了无数铁砂,直叫贝勒爷头皮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滚带爬得下了床,刚准备扯着嗓子喊人进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叫那赵姑娘从背后掐住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