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慕书是个穷学生,倒也名副其实,家里头除了书就没其他几样能消谴的东西,抱着药材进了胡同,才发现日头已经落了西,稍稍擦了擦头上的汗,却突然止了脚步。
胡同口本来是家荣昌茶馆,常有七七八八个老人家呆在一起,聊着那些个前清往事,自己曾经的风云,如今竟被换上了一方崭新的匾额,蓝底金字的写着三个字:鼎砚斋。
两盆放了多年的富贵树已被人移走,连同那些个老旧柜子茶碗“叮叮当当”一同装在了一辆骡子拉的板车上,正侯在门口。
如今局势动荡不定,这京城的会馆商户也是如此,此番场景周慕书也早已见惯不怪,摇摇头有那么点可惜一闪而过,便往家里头走去,绕过两座石拱门,角落里一家略显的拥挤破败的四合院前,早已飘出了饭菜香。
“娘,我回来了。”周慕书放下身上的黄布包,刚准备去厨房煎药,却发现院子里已经有了一个他十分熟悉的身影,正占着他的小竹椅子缩成一团,把饭粒子吃的到处都是,惹得母鸡在他身侧四处转悠,还时不时抬眼望望他那碗里有什么。
周慕书站着,心里头不知哪里来了股无名怒火,上去便揪住了那吃的满口生香的小子吼道,“顾贤之,有你这么吃饭的么?”
“哟,周先生回来了。”顾贤之放下碗,搓搓嘴角,又指指桌上一支陶瓷小碗里红辣辣的一片儿,答得文不对题,“老豆腐,周姨就是贤惠,比我家那老太太做的地道多了。”
“得了吧你。”周慕书翻了个白眼拉过一张板凳坐下,四处望望,低声道,“我妈呢?还有...今儿个我去那儿,没和我妈说吧?”
顾贤之朝他眨巴眨巴眼,筷子叼在嘴里,突然一脚就蹬上了他的板凳腿,周慕书被瞪得突然,三两下一转悠才稳住,怒着压低了声音,“干什么?你杀人啊?”
“呵,你还知道这茬?”顾贤之又夹了块豆腐,嗤道,“我在胡同口喊你喊成那样,你小子放过一个屁没有?回一声能掉块肉?”
周慕书伸手抱过“咯咯”乱叫的老母鸡抚了两下,叹口气,“一言难尽,还不是遇到个姑娘。”
“姑娘?”顾贤之来了兴趣,康仁中学是个男校,最缺的就是姑娘,他搬了搬自己的小椅子,也四处瞅瞅,“放心吧,你娘去李婶家织布了,快给哥们儿说说咋回事?”
“把你那哈喇子收一收,人才十一二岁。”周慕书厌恶道。
“切,那你说小孩儿不就得了。”顾贤之很失望地继续扒饭。
周慕书哑然,突然又摇摇头,他方才是很想说是个小孩,可话出口却成了姑娘,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小孩总莫名让他不舒坦,而这种不舒坦并非来自于外表或是其他,而是一种老成腐朽的感觉,好比一张光鲜亮丽的桐木椅子,里头却已经被白蚁腐烂殆尽,人稍稍坐上去就会塌掉。
尽管在他面前,那个女孩子一派天真烂漫,那种感觉还是毫无保留的透过躯壳,赤裸裸的放在他面前,如果不是因为那二十大洋,他甚至会绕着这个姑娘走。
“发什么呆,说说,人小孩还让你不理我了?”顾贤之丢了两颗饭粒给老母鸡,他于周家早已熟门熟路,菜叶子上的毛虫都是他老相好,自然不能亏待老母鸡,“那地儿我爹都不让我靠近,你居然就这么走进去了,啧。”
周慕书回过神来,忙道,“人家让我往荣贝勒府侧门送件东西,给点跑路费,还说要尽快,一路上别和人搭话。”
“噗——”顾贤之抖了三抖,一口水喷了出来,喷得四处都是,面色惊恐,原本英俊的五官挤在一起,不可思议道,“你居然去荣贝勒府?谁给你的胆子?”
“那地儿咋回事?”周慕书被他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一边心疼地摸了摸受惊的老母鸡,“一个个都神神秘秘的。”
“你不知道?”顾贤之更加惊愕,“学校都传疯了,都说那儿有东西作妖呢。”
周慕书向来不爱听这些街头巷尾的鬼神之说,可顾贤之一番说头竟也让他有些脊背发凉,呆傻了片刻。
荣贝勒府以前不叫荣贝勒府,名字是爱新觉罗家钦赐的,叫承郡王府,后来承郡王身死魂消,家人迁的迁,挪的挪,这座府邸不知道在胡同里洗了多少年,避了多少战,石狮子磨成了秃狮子,才等到光绪帝把这么个老烟枪送进了这里,封为多罗贝勒。
荣贝勒沾了皇亲国戚,自然不肯放过这沾光的机会,也不论上不上朝,成天穿着那四爪正蟒的袍子满大街的溜达,举着杆烟枪,谁若是见着他不跪,一杆子就狠狠地敲了下去,另者荣贝勒早年丧妻,他便盯上了附近的姑娘,人们说得好听些,荣贝勒是多情fēng_liú,难听些,就是好色成性。
十六岁的蜡烛铺子三小姐佟瑾蓝偏成了那枪口上的麻雀,纠缠一番后,一顶暗色小轿子将她抬进了沐礼胡同那扇朱红色的侧门,成了一个地位低下的侍妾。
前期,这好吃的好穿的,荣贝勒自然处处由她,侧门后那座宽敞的院子也赐给了她,珠宝首饰不停歇地送,佟瑾蓝开始自然是哭闹不从,可这时间久了,佟瑾蓝居然在柔情似水下认命了,安安生生地伺候起这位大她二十来岁的贝勒爷来,也是,知足得福,她一个家中老幺,上头一兄一姐都过得比她好,如今爬进了这皇家的院子,哪怕是个侍妾,也算的门面争光。
也不知是不是心境变了,运势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