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不记得上一回睡得如此香沉是什么时候的事,仿佛自打到了长安城,便总悬着心。尤其在深宫的日子,夜里眠觉时总不忘在枕头底下放一柄小弯刃,以防不测;躺下身总不敢松懈了全身,必得留一分警惕于心,连衫袜都不敢褪了,好像随时要从睡榻上跃将起来。
此刻在自家,没有宫墙楼宇,没有宫人内监,没有渗透在空气中的谨小慎微的气氛,甚至连仇恨也消散不见。
风灵沉沉地躺在她熟悉的床榻被衾中,仅着了一袭宽大的裙衫,光着双臂,光着脚,浑身无处不松散,周遭包裹着她的是她所熟稔的干燥空气,前头有她骄傲的顾坊,外院有她可信赖的佛奴阿幺,及同她出生入死过命的部曲们,外头有替她扫平患难,护她安稳的丈夫,腹中还有与她血肉相系的孩儿。这一切令她睡得心满意足,沉静酣然。
屋内凡能透光处皆教阿幺以帷幔遮挡起来,强烈的日光透不进来,白日里因佛奴的吩咐,也无人敢进内院来搅扰,故风灵便一直昏昏睡着,一夜一日之中,竟没有要醒的意思。
夜幕再次深垂时,风灵忽觉背后一暖,终是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回,只觉自己被拥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中,久违的温暖干燥的气息将她细密地包裹住,她不必睁开眼,也知道是谁。
“阿延……回来了?”她在朦胧间翻了个身,突然怕压到肚腹,又翻了回来,背对着他,往他胸膛里缩了缩。自怀胎以来,她的嗅觉似乎变得极其敏锐,此刻,她嗅到了他的气息中多了几缕腥甜。
“柳爽如何了?”她含糊不清地问道。
“找着了,在莫贺延碛里头。”拂耽延在她颈后低声道。
风灵稍稍清醒了一些:“你……杀了他?还有他那些亲兵……”她仿佛知晓了他气息中若有若无的腥甜从何而来。
拂耽延带着鼻音沉沉地“嗯”了一声,“自此你便得安心了。”
风灵沉默了片时,细声道:“我不愿你多造杀业,护国杀敌是无法避免了的,可为了柳爽那样的小人沾了血腥气……着实不值。”
“艾叶洗濯过了,已将血腥气洗干净了。”拂耽延应道,他在外飞驰了一日一夜不曾阖眼停歇,声音里有沉重的疲倦。
风灵听着他答非所问的回应,暗道:罢了,诛杀了柳爽与他那些恶行甚多的亲兵,也算不得是造孽了,只是此事由我而起,往后若有业报,但望只降在我一人身上。
拂耽延的鼻息渐沉,她当他已入睡,幽然轻叹:“自此我是得了安稳,怕是贺鲁又要搅事,庭州难安了。终是因我的私利对不住大唐,对不住先帝了。”
她脑后忽地一痒,拂耽延的鼻尖在她的发丝间轻轻摩挲,深深地呼吸,嗅着她发丝间甜丝丝的香气。“大唐几时落魄至此了,边境安定竟要依赖一介女子来守,那要我等将士有何用?若圣人果真要拿你去换西疆安稳,倒不若拿我的铁骑去换。”
风灵的眼眶跟着心头同时一热,拂耽延的手臂揽住她的身子,手掌搭在她的肚腹上,腹内轻微的一串滚动,似在抗议风灵此时醒来。
“睡罢……”拂耽延的声音已有些含糊不清,伴着沉稳的呼吸,不一会儿功夫,风灵的眼皮又不知不觉地阖拢,沉沦在他温热的气息中。
待风灵再次醒来时,内室的帷幔已高高挂起,只留了一幕烟罗软纱,将外头刺眼的日光过滤了一层,光线轻轻柔柔地拂在她的面庞上,将她唤醒。
风灵一时睁不开眼裹下微微颤动,带着睫毛一道轻抖,她渐渐回复神智,才觉拂在她面上的并非只有透射进来的阳光,似乎还有一只软绵绵的手掌。
她眯起眼,勉强睁开一条缝,睡榻上只剩了她一人,拂耽延早已不知去向。一个扑闪着眼的稚儿立在她睡榻跟前,见她睁眼,愣了一息,便朝她咧嘴嬉笑开。
风灵冲他微微一笑,还当是在梦中。转瞬又听见有细碎急催的脚步声跑进屋,压着嗓音低唤:“阿吉,阿吉。”
稚儿闻声扭头便跑了出去,细碎的脚步却未停,转瞬阿幺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了屏风边,见风灵在睡榻上动了动,赶紧一挑软纱,进了内室。
“可是阿吉吵醒了大娘?”她襦裙后头躲着的稚儿探头朝风灵一望,阿幺忙拉过他赔罪:“这孩子顽皮得紧,大娘莫怪。”
风灵揉着腰,自榻上支起身,偏头冲那稚儿一笑:“这是你的孩儿?叫什么名儿?”
阿幺一面牵着他上前,教他同风灵行礼,一面点头笑道:“顾大吉,胡乱起的名儿,两岁了,正是调皮的时候,稍不留神便惹祸。”
“这可怨不得他。”风灵摸了摸那孩子面颊,“样貌像你,性子倒是像佛奴。”
起身收拾了一番,风灵将顾坊上上下下仔细转了转,心底不得不赞叹佛奴确是行商的好手。从前顾坊由她把持着时,因她性子疏懒,好顽贪趣儿,总没个定性,也未全身心地投入绢绸布帛的买卖中去,经营不过比勉强维生略好些。如今的顾坊,在佛奴的打点之下,与当初已不可同日而语。
店肆内做事的,见了她皆停下行礼,不论是沙州跟来旧人,还是西州新找来的新人,俱称她一声“依勒娘子”,想来该是佛奴事先关照好了的,上下一致改了口径,以免将来惹来麻烦。
亏得店肆内做活的大多是西州新人,俱不认得她。部曲有半数是旧人,虽认得风灵,却因知晓其中深浅,且都打心底里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