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亿唱的出神,不觉有人靠来,只听哈哈大笑,叫道:“唱的好唱的妙。众心爱金玉,众口贪酒肉。整饬一肴馔,好作散场欢。”武亿听见,稍停了手上击节,接着便有位白头老翁坐到对头。只见此人额宽发稀,又骨瘦如材,浑身只有骨没有肉的,好像荒原上岌岌可危的腐朽枯木,随时便会连根拔起,卷带入土。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也很稀松的牙,见武亿观望自己,拔了头上因松歪斜的木簪子,任落下几缕白发,再往头皮上挠,笑道:“‘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只人家因国破家亡,老朽却因不胜岁月,难免见了高低。”边说着边又重新别好发簪,武亿笑道:“他再悲再切去,国破了还是破,家亡了也是亡,怪没意思?”老翁听了,脸露微笑,深以为喜,说道:“乱世好逞英雄,真到了危急,也不见得拿刀拿枪,倒是见缝插针,拔腿子跑的,少侠没有腐气,到底好。”话至此处,眉宇间却转了一丝凄凉,武亿料想他只是假意儿地清闲倒是真心地愁国愁民,不禁暗生敬佩。
这时,店伙端了菜来,一边放一边道:“梁公大把年纪了,也别尽想掉命的事。不过,你年纪大也只剩念想的份,那也没紧的,倒把好好的小孙女儿唬带着,便是大大的不该了。”老翁笑道:“我才来杭州,也没少你酒钱,哪里多嘴胡说,小心老儿帼你。”店伙赶紧躲了,退开几步道:“老爷别来,知道您老有些本事就是,我自个儿打自己嘴巴得。”话毕,倒真的举手往嘴上来了两下,笑道:“您二位好生聊,我且去上菜来。”老翁叫道:“菜且搁一边,把酒先上。”店伙做不得主,便去望武亿,他道:“你就依了,将酒来,饭菜甚么的,拣几样下酒的就可。”店伙应诺而去。
不一会儿,便见那店伙领着几个少年来,各人手上端一坛酒。少年放一坛,店伙就解释一番:“这个叫‘梁园日暮琼花雪’,是米酒;这个叫‘红酥手拢绿楹藤’,是果酒;这个叫‘玉簟秋凉瑟瑟冷’,是刀烧子,入口如冰,但······”还未说完,老翁即摆手说道:“且慢且慢,你这名儿,我怎么听着耳熟,好像哪里听过的。”店伙笑道:“大老爷,您想想孙女儿的名字罢。”他一想,拍头道:“哎呀,是啊,这里藏头,是咱小红玉的名儿呢,怪听来熟的。”便问这酒名当真么?店伙道:“那是的,天底下就有这样巧的事,红玉姑娘在咱牌楼底调丝弄弦,又能唱曲,果真是秦淮河来的,把咱西子湖畔的美女儿都比下去啦,还多亏是您见多识广,把些江湖豪杰录入词曲,不再是‘桂儿’‘兰儿’的格调,大老爷们更喜听了,可为楼里招徕不少生意,老板感激,咱们底下人也瞧的明白,自然感激,便把这三样酒合列成一封‘梁红玉’······”听到这里,老翁忍不住直笑,说道:“不像话不像话,我孙女儿都成酒啦。”店伙道:“梁公,你真不知趣。哪个唱曲说书的,不指着碰个享大名的读书人,得两句批语,偏世局乱,读书人没了骨气,也没哪个有大才,写了也传不出去,好歹咱这‘熙凤楼’饭菜酒艺样样有,又是与汴京‘会仙楼’‘心字教坊’齐名,来头大了,保你孙女儿赛过当今的李妃娘娘,也和姜太公的女儿孙女一样,是凤凰身凤凰命,倒承了我们熙凤楼的名头,也正好成个‘双姝双凤’的,相得益彰哩。”老翁自倒了一盅酒,说道:“把我孙女儿当摇钱树啦。”转向武亿,笑道:“小兄弟,你真得把刚才的歌再唱一遍。”武亿自行饮酒,这时方道:“我唱时是有唱兴,这时没了,再说他听了去,又不给赏钱,干么要唱?”老翁又是一回笑,那店伙没趣,索性放下酒就走了。
两人只饮酒不谈事,饮至欢处,忽听嘈杂熙攘,武亿便抬头来看。只见阁楼前台布置了桌椅鲜花,摆放些玎珰物事,先前吃饭喝酒的也都停下来,仰头巴望。武亿正自纳罕,便见一位红装少女抱琴款入,顷刻间掌声雷动,欢声翻浪。他心下更是好奇,打眼去瞧,少女颔首一回,把琴往琴案上放了,调了音才抬眼来。也是清丽型的,但不及白朗吟绝色,不过姿容出众,也算数一数二,较别个不同处,是五官水润,如出水芙榘适时荔枝,当个‘鲜’字,叫人瞧了骨清神爽。
老翁笑问道:“我孙女儿怎样?”武亿笑道:“妙则妙矣······”后面的没说出口,心道:“可也不及姐姐万分之一。”立时索然叹息,喝起闷酒。老翁不知其味,边陪酒边听孙女儿弹琴。
琴毕,底下管没管懂的,都鼓起掌。听位大汉叫道:“小姑娘,再来讲个英雄故事。”便有许多人附和,梁红玉站起身,问道:“要听哪个?”不待人答,自个儿先道:“说英雄,小女还真不知甚么是英雄了。我且问你,那抗辽抗夏的官人,是不是英雄。”大汉答道:“自然是了。”梁红云微皱起眉头,继续道:“那我再问,各地起义抗宋的,是不是英雄。”大汉仍答:“当然是。”梁红玉道:“既然帮宋的反宋的,都是英雄,何苦要分了阵营,你来打我,我来打你的,莫不如······”老翁猛然高咳一声,两道寒光射来,她便住了口。
只听朗朗笑声,有人道:“姑娘小小年纪却侠骨丹心,腹有男儿志,佩服佩服。”众人听声,已知是军师吕将,皆起身让道。他依旧手挥羽扇,一面走一面向众人打招呼。武亿一直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