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皓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还能被认出来。
那个时候他上身裹着很长的风巾,还特意在头上多围了几圈,好让别人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只能盖眼睛,因为下半张脸有用,那个时候他正哆哆嗦嗦捧着一大碗羊汤在喝。这里的羊比不上草原的羊好吃,肉质干糙,但他每餐还是要喝一大碗羊肉汤,这才能感觉自己从苦寒的冰天雪地里活过来。
泠皓身上则穿的是一件臃肿的灰褐色皮袍子,皮面儿是半旧的,上面磨破的地方有波斯横纹彩绣的补丁,但里面是重新做的,很长的驼绒从袖口翻出来。袍子下摆垫在屁股下面,熟食店中生意惨淡,燃不起火盆,一张张木头长条凳上几乎结着霜,有限几个客人聚在一起,一个走了,新来的就坐到走的人刚刚坐的地方,那片地方是热的。只有泠皓是远远离开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他怕被人搭话,他现在会说突厥语,但是吴侬软语的口音是改不了的。
皮袍子敞着怀,里面还有一件夹棉袍子,泠皓尽量穿的多些,一方面衣服能够掩盖自己的体型,使自己在这个地方看起来魁梧壮实一些;另一方面,这里确实是冷极了。他脚上穿的是当地的一种特别暖和的靴子,外面是毛毡或者皮子,里面是是很厚的动物冬毛,做工很粗糙,但赤脚伸进柔软绒毛的感觉确实好极了,虽然这种鞋在一定程度上会使你走路和骑马有些不便。
今年比七年前的时候还要冷。
他本来没想过来这里,一开始的目的地本来是江南,或者说他本无目的,他的目的就是离开李垣祠,让自己放空了静一静,所以去哪里都行,但他最先想起来的还是江南杭州。
从北海向着东南走,一路无事地跨过了秋季荒莽的草原,然而他刚刚到了冀州便被人认了出来,只得一路狂奔回到草原上,这期间还差点遇到李垣祠派出来到处找他的散众。
但他奇怪的是,城门街口并没有张贴着自己的通缉令,而且他觉得从衣着上讲他伪装得还不错,为什么这么多人单凭脸就能认出他来呢。
他想不通,于是入夜又潜进城里去,随手捉了个打更的,把匕首架到他脖子上*问出了结果。原来是因为他的通缉令只要一贴上去,当天便会被人偷偷揭下来,有的人回家藏着,有的人还会拿出来跟人炫耀,甚至有富人高价求得一画,这些人,有男有女……导致了中原现在繁华些的城镇里,所有人都认得了泠皓那张脸。他第一次这么恨自己这张脸,这么好的长相从没给自己带来过好事,反而成了一切厄运的始因;自从那次冻伤之后,他的面颊伤痕累累,明明已经不如从前那样光滑了,可别人依旧说是好,说是眉眼依旧;泠皓曾对着镜子想,动个刀给自己毁容算了,但无数次,刀都举到一半,依旧是舍不得。
接下来南下是不可能了,越往南人口便越多,城与城的距离便越小,他如果再次暴露身份,逃都没有地方逃。他只能够绕开城池,从耕牧交界的北方一路向西走,偶尔到一些偏僻的村庄去买吃的。
泠皓对于中原的印象还停留在春天侵扰征东军的时候所看到的样子,还有跟随李垣祠从山海关回来的人所讲述,他以为现在那里还是一片生灵涂炭、十室九空的惨状,但现在真的到那里去看,中原反而是百废俱兴了。
周影玫在王超带着东北守军东扫的同时,派遣朝廷精兵从江南、江淮、皖中、关中、晋北、山东等地抽调耕农和工匠,将他们驱赶到一片焦土的中原去填补亏空的人口。这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因此周影玫下令,将广大的中原分而化之,交由那些新晋的商人出身的官僚们,各付收支,将来划给他们的那片地方就是他们的封地,可以自己收敛税赋、任免地方官员,甚至组建私兵——这是卖国,然而却是无法之法,这次中原的经历太过惨痛,仅凭着让当地土民自将升息,再次繁荣要等到五十年之后。周影玫等不了这么久,民不聊生将成为秦钺进攻长安的最重要托口;何况今年的早秋寒冷,说明接下来又将是一个严冬,也许天气会一年年冷下来,天气冷时北面游牧便会南下,没有中原足够的人口作为屏障,突厥的铁骑又将要一路撵至江南,现在朝廷没有可以与李垣祠一战的将军了。
这计划对于国家层面来讲,是正义的,但这对于那些被点名要搬家的人来说,自然是一场浩劫;各地平均要搬出一半人,再将人千里迢迢迁至异地,这期间至少要损失四至六成的人口,一路号呼顿厉,血泪远征,如果写进了史书自然是不忍卒读的一节,其中高官的奸诈、政策的诡计、役夫的暴虐将口口流传人世。等那些人在新的家园里扎下深根,成为混入当地人情风土的一支脉搏,他们是否还记得如何沿着族谱寻找血脉的源头呢。
然而等他们真正活着到达中华最古老大地上焦黑的尸体上时,他们反而安心了,人民是不尽的、是带着土腥的,他们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庄稼。就像是征途路上的火棘,种在哪里就长在哪里,生在哪里便扎根在哪里,有了土壤他们便能够成活,长出根来便不走了;但若真是强行把他们迁到别处去,他们依旧还要活着,兴许能活得更好。他们的本性是守土的,却也是守哪片土都行的。活者到了中原的人民们,马上便着手收割马上就烂在地里的稻谷和棉花,在初夏便到达地方的那部分人,甚至已经开始了第二茬粮食的耕种。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