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大三今日进山是为采药来的。他家儿子的病又重了,他就这么一根独苗,宝贝得心尖上的肉一样。奈何这孩子自小体弱多病,如今长到十五六,居然是虚弱得只能在村子里走走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他们是最辛苦的农民,过着最简朴惨淡的生活,家里劳力短缺。这个孩子,如今是他们的负担。严大三也明白,这个孩子留不了几年了,但他盼着这个孩子晚点死,至少给他们老严家留个后。严大三从来没念过书,可他也听说过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在他想来,或者说在他们这样的人,祖祖辈辈的观念里,必须要有个后人,而且要是个男丁——只有女儿没有儿子,那就叫绝后,家里断了香火,九泉之下都不得安歇。
可他请不起大夫,更不敢去请大夫。他是逃民,他们这个村子大小十八户人家,全都是逃民。
编户齐民,这是从战国开始就已经实行的制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概就是对这个制度最好的诠释。在官府控制范围以内,个人户均要编辑造册姓名、籍贯、出身、贫富均要纳写为据。这是缴税、征兵、摊派徭役的基础。
而逃民则就是放弃了自己能见得人的身份,躲避皇粮国税,以求自保的人们。他们愚昧地向往着世外桃源那种“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生活。
然而这些人往往却在做了逃民之后,才发现现实的严酷。日子并没有变得安逸一些。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回去了,可能便是要被官府逮住,流放到奴尔干。奴儿干在哪儿?严大三不知道,他只听说那里的人都长得熊一样,是生啖血肉的蛮子。
逃民……逃民就是如此见不得光,生老病死都只能窝在这一处。靠着能外出的那个村正,往返于村子和集市之间,换些他们不能自给自足的东西。例如盐……以及媳妇。
怎么会有姑娘愿意嫁给逃民呢?这个藏在蟒山深处,与世隔绝的小村内,大家都是亲戚,都姓严。相互之间通婚却也不是不行,但终究会有的人家娶不到媳妇。
为什么?因为谁家也不愿意要姑娘。女子的体力不如男子,对于农户来说,这种添丁进口意义不大。而且老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终究不是自家人,是要嫁出去的赔钱货。
严大三也有过两个女儿,那是在生这个儿子之前的事儿了。都是哭声洪亮的女娃娃……女娃娃……为什么偏偏是女娃娃呢?严大三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俩孩子,稳婆一脸沉重地告诉他是女孩。严大三便点点头:“扔了吧。”稳婆转身回屋,便把那孩哭嚎着的孩子丢进水桶里,溺死。
待到再出来,稳婆便嘱咐严大三一些坐月子的事情:“你家鸡下蛋,这个月就别拿去换盐了。若是家里缺盐巴,就到别人家讨要一点儿。”
严大三很是不耐烦:“那个没用的臭婆娘肚子老不争气的,还想吃鸡子?她配吃个屎!”
稳婆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劝。她也是明白事理的。谁加要了个丫头不觉得揪心?那女人也是严大三花了一吊钱买回来的,到如今都不能生个儿子,谁都会觉得委屈。看来严大三确实是买了个赔钱货。
如今不一样了,严大三有儿子了,甚至长到十六了。照理说,这是该娶媳妇的年纪了。
但是他儿子的那个身子骨,村里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自然是不肯把自家的女儿嫁给这个病秧子。非要嫁也可以,依照着外边儿的规矩,拿钱来买。
世道不一样了,人心不古。严大三也忘了自己是从哪儿听到过这四个字,但他觉得说的真对。就是人心不古。想当年他娶媳妇的时候,只花了一吊钱,现在居然要一吊半了。他若是有那一吊半,早就把自家儿子的婚事操办了,还用得着在村里面选?他姥姥的……
儿子的婚事要抓紧,严大三不知道自己儿子能不能挨过明年冬天。若是挨不过去,他们家可就要断了香火了。这世道实在是太辛苦,严大三不住地感叹。
采药,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采回去的这些草啊叶的,晒干了再煮水喝是不是真的有用。村里面确实是有一户人家懂一点医术,但是也治死过不少人。按着他们的指点采药,是严大三在无奈之下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那大夫要他采的药多生长在险峻的地方。严大三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以至于想用这种手段,把自己给害死。
揉好了藤蔓系在腰间,另一头紧捆在树干上,严大三顺着岩壁踩下来。岩壁下其实也是密密麻麻的藤蔓,新的老的活的干的烂的,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大网笼罩了这片岩壁。
严大三是多年在山中行走的,自小就能在这些藤蔓之中随意攀援。腰间系一条,不过是为图一个保险。伸手扒开一层藤蔓,他发现了长在藤蔓下一种黑色的植株。他不由得感叹自己今日运气好,刚下来就找到了一株。伸手拔下来,收在腰间的竹篓里,严大三又向深处降了一点。
如果老天爷眷顾,今日里多采些,最好是能把下个月的份也采出来,免得这般辛苦。
严大三机械枯燥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像一头灵巧的猿猴一样在绝壁上游荡。
直到他的药篓里收了足有半篓的时候,又扒开一层。已经有些疲劳的严大三借着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