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端着参汤赶回紫云堂,却见两位少主匆匆走进朱漆大门。她畏怯地望着他们的身影,跟在后面走到正厅,小心翼翼地一旁站立。
宽阔的正厅,垂花门前的紫琉璃珠帘潋滟流光。镂花窗前的紫锦帷幔被鎏金八宝钩挽起,钩上垂着做工精致的荷包,荷包上琉璃珠流苏。一屋明暗交错的光影由里到外,辉映出双凤浮面雕透地平宝座,十二单扇仕女围屏,花梨木六方几案,双心面的芙蓉插屏。厅正中悬挂着周天子御赐的匾额,上面是篆书“视远惟明(1)”四字。
褒侯夫人杨子叶高坐于六方几案前,两旁摆着青铜仙鹤衔芝香炉,丝丝缕缕地飘起香雾,衬得她像受着供奉的女娲娘娘。她推开褐陶茶盅,拿起褒府十锦绣雄狮织缎令旗,语声沉沉,如春雷隐隐初惊蛰:
“道儿德儿,你父亲奉旨征讨淮夷(2),被困于银月城(3)外,内缺粮草外无救兵,此乃朝中权奸作梗。洪道,你从亲兵、护卫、门客中选拔三千名高手,前去解围。”
“遵命!”褒洪道跪接令旗,转身就走,偏头扫向褒姒,目光有些粘稠。阳光穿透雕花窗,在他身上洒下斑驳光影。
厅中静得像碧落上的潭底,光影如潭水轻曳摇荡。褒姒一遇大少主目光就吓得缩紧双肩,偷偷看了夫人一眼,见她墨绿丝绫绣牡丹襦,胸前一个手工精致的荷包,珊瑚珠流苏长长地坠着。白锦高腰百褶裙,裙裾上大片大片的金织牡丹花簇。
杨子叶紧蹙的眉心隐藏着激烈情绪,握着令旗的手微微发抖:
“泾、河、洛三川同震。大王颁旨昭告天下,号令军民人等抗震救灾。德儿,我命你带稻米八万,白银二十万,率护卫三百,前往镐京听命天子,不得有误。”
褒洪德双手撩起白色锦袍,慢慢跪下,惯常的洒脱、闲适淡去,满脸阴云地接过令旗,蹭到母亲身边,挽住她胳膊撒娇:“母亲,孩儿不想听旨,孩儿不喜欢沽名钓誉,趋炎附势。”
杨子叶摇头轻叹,把宠溺目光投向儿子,见他盯着褒姒看,一抹不悦之色沉落眼底,婉然一笑,轻声叫道:“德儿……”她接连喊了好几声,褒洪德才如梦初醒,转面,眼里细碎的柔情缓缓淡去,烦愁乍现,闷声道:“母亲,孩儿就不想沽名钓誉。”
一缕柔亮光纤,为杨子叶的面容涂上些温婉色彩。她按下复杂情绪,拉儿子在身边坐了,笑道:“德儿,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天命无常,唯德是与。你不能呆在家里做井底之蛙,要做鸿鹄,搏空万里;莫做燕雀,留恋檐枝。”
似有无限的为难、委屈缠上心来,褒洪德神情黯然:“可是,孩儿从未远离过母亲……”说是留恋母亲,他痴缠的目光却盯着褒姒,仔细打量她的麻布紫襦,简单云髻,除了头
上的玉凤钗,浑身上下并无他饰,已炫目得让人不敢逼视。他觉得唯此最美,任何华贵的衣饰、脂粉都为累赘。
窗前一脉阳光,映着褒姒欺雪凌脂的容色,神情却是卑微之极,微瞥褒洪德一眼,急忙收拢慌乱的心神。
杨子叶看在眼里,愠怒之色转瞬即逝,耐着性子道。“德儿,昔日武王拜访箕子,寻求治国常理。箕子告之:鲧治理洪水,将五行的排列扰乱,天帝大怒,没将治国的九种大法与他。治国安邦的常理受到破坏,鲧在流放中死去。禹子承父业,天帝将九法与他,治国安邦的常理便确立起来……”
褒洪德最喜欢说道先祖之事,来了兴趣,忙坐直道:“天帝给祖先九种大法,一五行,二五事,三八种政务,四五种记时方法,五建立最高法则,六用三德治理臣民,七明智地以卜筮排除疑惑,八细研各种征兆,九用五福劝勉臣民、用六极惩戒罪恶。”转着眼珠笑道:“说白了,箕子所言的最高法则,就是父母法则。天子只有成为臣民的父母,才能成为天下的君主。人人都是父母生养,故要服从、尊敬、孝顺父母,不要违逆父母,犯上作乱。”
杨子叶轻轻拍着儿子,眸含温柔笑意:“我的儿,你可想成为你父亲那样的军中主帅?可想效仿褒国圣主?”
褒洪德身子一挺,满目强烈的渴望,情绪激动:“想,当然想了!”
杨子叶笑容淡薄,如幽径旁缥缈的花雾:“德儿,那你可知何为圣主?《尚书?,君子在位为政,切莫自图安逸。要了解种田耕作的艰难,便知民众的隐痛。”稍顿,接道:“看看那些民间的百姓,父母辛勤种田,儿子却不知道耕种艰难,贪图安逸享受,恣肆强横,甚至轻侮父母说:他们是往昔过来的老人,没有见闻和学识。”
褒洪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母亲,孩儿不才,但不敢轻侮父母,说父母没学识。”
杨子叶端然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带队出去看看。了解百姓的艰难,就不会贪图安逸;苦身劳形,将来才有出息。若非你兄长急赴淮夷,去京城自然轮不到你。如今国难当头,百姓难于安定。民怨不在于大,也不在于小,要使不顺从的顺从,不努力的努力。你此去镐京,职责是宽大待下,辅佐王家确定天命,要尽心尽力,不要苟安贪逸。你也无须顾虑重重,到镐京求见司徒(4)郑伯友,一切自有他妥善安排。”接着低语呢喃,循循善诱了许多,无非是灌输些忠君爱国之类,及此去镐京听旨的远大意义。
褒姒探探汤碗温度正好,便瞅空端与夫人:“夫人,请用参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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