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邃早已想不起他初见祢和的情形,但是他记得祢和初见他的那日。那时他还没有得到她的赐名,金城的人叫他安车。
那日安车起得极早,出门时,太白星还淡薄地挂在天幕上,光芒和深秋的霜露一样白而冷。他把卷有养母的草席拖到借来的独轮车上,独自进山,把她葬在一株长得很漂亮的松树旁边。他对着坟堆拜别,心里知道自己应该像为人子那样,对养母叩首,执重孝礼。
这样想着,他转身下山,步履匆匆。
之所以起得这样早,是因为他希望做完此事后仍赶得上去官学。虽然金城官署给平民开的官学质量不怎么样,进度慢得堪比乌龟,但好歹昨日总算讲完了《诗经》,今天,师傅开始讲《周礼》。
他归还了独轮车便往官学走,经过安家的家门时略略犹豫,仍是进去看了一眼。他的养父老安头正抱着养母死前刚刚产下的女婴,见到他,不知为何有点慌乱。他并没有好奇心去一探究竟,只道,“爹,我把娘埋好了。”
他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老安头看上去有些忿忿,安车似乎听见他心里感慨,到底不是亲生的啊。
安车心里明白,他们老两口收养了自己两年,从没见自己对父母撒个娇拽个衣角讨个表扬,这是十分不招人喜欢的。非是他故意生疏,实在是这种相处方式在他看来状似另一个世界,新奇又无从理解。
娘亲自小教导他对父母恭敬以侍,对所有人礼数周全,这样长了七年,忽地要他同邻家的孩子那样,挤进长辈怀里,转动身子,衣物相蹭,实在太荒谬了。
邻居们羡慕老安头白白捡回来一个漂亮懂事的儿子,骂自家孩子的时候都拿安车做榜样,老安头却羡慕人家到底有亲儿子。像这样疏离的,以后怎么指望这孩子给自己养老呢?
老安头只是个小百姓,家里没钱没田没耕牛,只有一间用泥巴和草竿糊成的房子,简陋到年年冬季都要修补——这样无依无靠的人生,要他怎么能不赶快收养一个小孩呢?
老安头看着安车对草席边的襁褓俯下身,里面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攥住了他的一根指头。安车微微勾了勾手指,那小手不依不饶,抓握十分有力。
老安头递过去一碗水,“给你妹妹喂点水喝,我的腿和腰都疼得厉害,起不了身。”
安车心系着官学,草草接过水碗,舀了一勺水送到婴儿嘴边,婴儿把嘴张开一道小小的缝隙,慵懒地表示允许他把勺子送进嘴里。
他却半途收回手,双目微眯,然后把碗递到老安头面前问,“这粉末是什么?”
水里半浮着一点没来得及化开的粉末——只是一点点。老安头心里暗暗咋舌——他是怎么注意到的?谁会没事儿去注意这些?真是作怪。
“是能让你妹妹不遭罪的药,怪就怪她生下来太早了,你娘一撒手,又没有奶水养她,她过不了这个冬天的。”
安车盯着老安头,目光灼灼,“可以喂她羊乳。”
“你个小子只有九岁,装得很有经验的样子。那都是喝了几个月母乳的婴儿,缓缓拿畜生的乳汁掺进去,谁家新生儿就给喂羊乳,十个有九个非得喝死不可——畜生的乳汁里有虫,人婴受不了的!”他哼了一声,“况且今岁秋天闹瘟疫,死了那么多牲畜,你没看看如今这牛乳羊乳要花多少铜板,我们养得起?”
“喂她米汤呢?”
“小婴儿不喝奶喂米汤,很容易就得病死了,而且最后脑袋也会肿,活不下来。”
老安头见安车不语,又拿起碗,安车却将婴儿抱了起来护在怀里。婴儿四肢挣脱了襁褓,手舞足蹈,一只小手高高举着去够他的脸。
老安头气得够呛。他心想,我又不是冷血的人,难道我还牟足了劲儿想要置自己的闺女于死地吗?只是这样的处境,换了哪个和他一样贫穷的邻居都会做一样的决定。
“我告诉你吧!就算她有得吃也活不过这个冬天,金城的冬天你不是不知道,这个时节出生的婴儿有几个活下来的?你看这房子,”他冲漏风的墙壁和门沿比划了一下,“大人都难,何况早产的婴儿?快给我,好在是个女婴,不心疼。”
“不心疼?”那厢声音淡淡的,却格外惹人窝火。
“你少装高尚,你自己花着家里的钱大摇大摆,现在还来教训你老子!”
安车弯了一下唇角,很快又恢复了平淡的表情,没搭腔。
其实,老安头很清楚,他卧床几个月以来腿上和腰上敷的药,妻子看病接生和下葬,一家人的吃喝,都是花的养子的钱。那又怎样?谁让他年轻能找活干呢?儿子养老子天经地义,他不禁提醒道,“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小子捡回来,捡回你一条命,还给你住给你吃。”
安车又笑了笑,很自然地答道,“是你呀。”
“没错,就是我,不是吗?”
“我的命都是爹救的,我怎么能不报答呢?”养子像谈论天气一样平淡地接道。他起了身,“既然如此,你女儿便交给我吧,兴许能养活。”
这小小的人主意却大得很,老安头一向不喜欢他这点。“你挣的钱可不能乱花,家里的墙还要糊呢,你没听说么?这个冬天会特别冷,几十几年不遇的。”
“会糊墙的。”安车抱着婴儿出了门。
老安头给养子起名叫安车,因为捡到他下山以后刚好看见了一辆马车从驿道驶过,那马车华丽丽的,四角悬垂各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