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郡国位于秦州的西北,首府金城与北边的凉国隔了一重山。老安头便是在金城与北凉交壤的山上发现了他,当时,这孩子蹲在山洞里一堆快要燃尽的火旁,手里抓着块石头抓得指节发白,看见来人跟见了鬼一样,差点没把石头掷到他面门上。
他后来才发现,这孩子的左腿中了一箭,似乎他自己又把那箭头生生拔了出来,直接扯断了小腿肌腱,于是走不了路被困在原地。山洞的洞口还有一堆零散的属于七岁孩童的尸骨,这是金城的人结伴进山的原由——一个小孩闯进山里失踪了。
金城的小孩没救回来,老季却捡回来一个北凉的弃儿,也是七岁。想必是这样的出现方式总显得不祥,加之大祁子民对北凉人那是说不尽的仇视鄙视,安车从出现在金城的第一日起便是众孩童结伙欺负的对象。
不过这孩子从来不懂认怂的可贵,每次都不要命似的反抗来反抗去,结果被揍得更惨。不过对方的一大群里也总有受伤哀嚎的,渐渐地,金城的孩子便不太喜欢惹他了。这让老季头还挺满意——看他这么能打,想来自己老来卧病在床,起码应该不会受什么地痞流氓的欺负吧。
老季头对养子的感情一直在“他不像会为自己养老”和“他能够给自己养老”之间摇摆不定。
按照大祁的法律,子女不孝可是重罪,可是等他老得走不动路,又如何能去官府告状呢?到时候还不是全凭这小子的高兴?
一会儿又看妻子从生病到死去这几个月来,证明了他捡回这小孩倒还算没白捡。金城能给九岁小孩干的活不多,这小子却不知怎么混得了一个在书堂打扫的差事,外加他能够独自进山打猎,挣得虽少也足够一家人花了,况且他越来越大,慢慢的自然能做力气大的活。
等到这小子十二三岁,让他尽早娶个妻子,那么自己白日里在家就有人伺候了,一切就都妥善了。读书人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天没下雨就做好了准备。没错,老安头对自己的高瞻远瞩十分满意,开始想象起来李家那温柔贤惠又美丽的李淳晞小娘子做自己儿媳的美好前景。
安车来到城南祢宅的后角门前,步子不由地慢下来。
非是来求人,只是看看人家需要什么,互通有无。他如是告诉自己,却还是避免不了窘迫的感觉。他遵从自己的指令跨进角门,觉得门里的空气仿佛摆好架势要把人挤扁。
门里的小厮打量了他的衣衫和鞋,一转头继续聊天。安车上前笑着打了招呼,“几位大爷好,大爷辛苦,我是来寻厨房做事的王氏娘子的,劳烦指路。”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北风阵阵,小厮于是热情带他去了厨房,顺便在冒着热气的炉火和大锅间逗留了好一会。王氏立在灶台前,怀里也抱着个小婴儿,一边给厨房的丫头婆子分配任务。
安车放下婴儿向她作揖,引得王氏噗嗤一乐,“这是哪家的孩子,礼数这么周到,跟个士族小郎君似的?”
安车报了家门,说明来意,王氏听说是邻居安家的,便始终没再看他一眼。
“小郎君啊,不是我不肯发善心,我自己的儿子都奶不饱,又怎么能再添一张嘴呢?”
王氏是王家的长媳,王家和安家是隔了几道巷子的邻居。但是王氏平日里并不在王家自己的厨房里忙活,而是早出晚归,跑到金城城南的富人区,进祢家的厨房给主人家做饭。
只因她自幼多长了几个心眼,为了将来在夫家能有一技之长,勤学庖厨之艺,又因她自幼长在洛阳,她做的糕点深得从洛阳来的祢家所偏爱。她伺候得小心又精明,多年下来也熬成了个管事的,平日里一日三餐的点心都是她运筹帷幄,布局分工,混得颇威风。
也因此,她不是很想理睬这男孩。安家两口子就是一对穷懒汉,那家男人并不老,却成日里只是抓兔子捕鸟卖几个钱,大把的时间赌博吃酒,要么就摊在巷子边睡午觉,所以他虽然不老,邻居们早开始把他当个老人来叫。也亏得踩了狗屎运捡回来一个儿子。
这样的邻居,帮了有何用?
安车抬头对王氏勉强笑笑,看得出,他对求人这种事情实在有些做得不够习惯。
但是,金城里新诞下婴儿的人家里,若是真有人愿意哺乳别家的女婴,也只能是王氏了——妇人的乳汁皆是粮食所化,稍穷一点的人家自顾不暇,管不了,更富有的人家会觉得大受冒犯,直接把他打出来。
“我知道这很强人所难,可是娘子你看,这孩子刚产下几日,别的东西她也吃不了。只盼望着娘子行行好。”
他自己知道笑得勉强,王氏却浑然没发觉他的勉强。她只见一个漂亮单薄的小郎君抬头定定望着自己,笑容和煦如春风,她心里顿时软了好几分。
可是软归软——她又不是靠善良心软持家的,她稍稍思忖了一下,摇头道,“你不知道,小婴儿的胃口可大着呢!何况今年闹秋瘟,吃食涨价涨得要人命,我家帮工都雇不起了,男人天天吃饱都难,哪来铜板来供我养多余的奶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