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灭了一下,吴承鉴重新点起来。
复燃的火光中,只见疍三娘抹去了眼泪,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与淡泊——她在神仙洲的时候曾是刻意地淡泊,因为王妈妈说她的风格就适合装“淡”,“你越淡那些男人越喜欢,越会花钱扑上来”。
但后来,慢慢的她就真的淡了。尤其是经营义庄之后,她越发地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灯光灭后又复燃,她在屋里头找了条板凳,随手擦了擦,坐了下来,再不与刚才真情流露时相同了。
吴承鉴在另一只板凳上坐了,把油灯放在两人中间。
疍三娘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头发,说:“其实我也知道,以你和贻瑾的关系,不可能不上去的…但你上去了,广州这边的事情怎么办?你一上去,别人知道你出了问题,肯定要对宜和行和吴家出手了。”
“我知道。”吴承鉴道:“可如今这个棋局,劫在北京。我不去把这个劫打开,没落子我就输了。但要争劫,就得冒险。赢了的话,拔龙角,掳虎子,乘风而还。输了的话…等输了再说吧。”
“有我能帮到忙的地方不?”
吴承鉴默然良久,才说:“如果争得厉害了,或许还会连累你。”
“我怕什么连累…”疍三娘轻轻笑了下,笑意也有些清冷:“再说,可能也没你想的那么大影响。你已经很久没来了。这事满神仙洲的人都知道。今晚来又是挑这种神鬼不知道的天气时候。现在义庄不靠你的钱接济,也能自己活下去。广州的一些善长仁翁,对此颇为照看,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这边…”
“我…”吴承鉴听到这里,越发觉得对不起疍三娘了,但口张了张,再说不出对不起的言语来。
“只有一点…”疍三娘道:“你要答应我!”
“嗯,你说。”
“要回来!”疍三娘道:“不管北京那边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回来,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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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义庄往回走,接近四更,大雨已经停了,但风却还大,尤其天黑得厉害。
江上的滔滔洪流,只能望到数步之外,再往远一点望,就全都是漆黑的了。
吴七叫道:“昊官,我们等等,等等再回去。”
这一次他们是开了花差号来,但花差号船太大,无法靠近岸边,然后是铁头军疤用快艇把他们送到岸边来的,想起来时风雨飘摇的样子,吴七就心有余悸。
吴承鉴看了看江水,看看小艇中的那点灯光,胸中一股气涌了起来,说:“来的时候有风有雨都没退缩,现在有风没雨,就是江上的水大了一点,怕什么。”
吴七几乎要哭了:“昊官,没必要啊,没必要啊!你的命这么金贵,早一点回去晚一点回去也没区别,何必冒这种险。”
吴承鉴问铁头军疤:“敢不敢去?”
铁头军疤咧嘴一笑:“昊官是千金之子,你都不怕,我有什么问题!”
“那就上!”吴承鉴对吴七说:“我们去,你等天亮了风停了再回吧。”
他们开来的这艘快艇十分结实,乃是沙船世家刘老汉亲手造出来的好物,铁头军疤先将船逆行拖往上游,找到个好下脚的,然后才说:“行了,上去吧。”
他先让吴承鉴跳上去,吴七害怕得几乎要抱着吴承鉴的大腿哭了,但还是哇哇大叫着跳上船。
然后铁头军疤才也上去,一手掌舵一手拿浆,船身在风浪中晃得厉害。
吴七钻进狭窄的舱铁,抱住了一个坚固的东西,头军疤大叫一声:“走!”用船浆猛地就将快艇推离江岸。
这时候浆都没什么用了,全靠舵功,风大浪大,一艘小艇在风浪之中飘摇。小艇的船板才多厚?三个人几乎就觉得自己是隔着层板站在水上。
幸好花差号也不远——吴七心里才这样默念着,事情就起了大变。
船才荡出去,猛地雷声一响,大雨倾盆而下!
这粤海湾地区乃是海洋气候,雷雨说来就来,全不给人一点准备的。大雨一打,船舱内的灯就给打灭了,风浪一卷,船也歪了。
吴七直接就哭了:“昊官啊,昊官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要这样,这下死了,这下死了!”
铁头军疤骂道:“哭什么!没个出息!”
吴七叫道:“没必要啊,没必要啊!我们好好地过日子,为什么不能等晴天,为什么一定要冒着这大风大浪的来开船。”
铁头军疤喝道:“闭嘴!你懂什么!”
吴承鉴看着外头风大雨大,反而探出头去,雨一下泼得他浑身都湿了,他没害怕,神色反而变得有些兴奋,甚至癫狂,就叫道:“好啊好啊。”
吴七都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好的,小命都快不保了。今晚昊官整个人的状态都不正常啊!
吴承鉴却没有一点惧意,不是因为他的勇敢,而是因为他现在的心理状态极不正常。
现在风雨再大,但在吴承鉴心里,还远没有这个时局给他的压力那么大,天气复杂,又哪里比得上家里行里的各种只能自己承受化解的糟心事?
若是一死就能解决事情的话,那反而简单了,然而在此求生未必可得、求死未必有益的时候,死亡反而是相对轻松的事情了。坐到这么高的位置,享有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权势与财富,便得承受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心里压力。
心里头有这么大的压力压着,当死亡的威胁来临时,反而让他兴奋了起来。
看着那大风,听着这大雨,吴承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