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的眼神冷了下来,声音低沉而平缓道,“也正因为这等屠夫行径,让江北士族彻底寒了心。我身为江南读书人,与江北一衣带水,又岂能坐视不管?”
“所以、所以……顾家倾覆,是您一手策划的?!”霍长青扶住桌案,愣愣地站了起来,似乎又是激动又是震惊,已经不能完整言语。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他的父亲,可真是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当年的江北拥有百万之众,一条大江贯通南北,两岸是四季不变的花红柳绿,是真正的鱼米之乡富庶之地。
而当年顾家军一杆银枪,出长安,过中原,控荆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插江北。大军裹挟着腥冷的血气,横扫而来。
饱受饥荒与赋税重压的叛军对上训练有素的朝廷军,脆弱得仿佛江上长堤,面对山洪过境,只能全线溃败。
然而顾家军并没有就此收手,本着斩草必然除根的狠厉态度,所到之处头颅滚滚,血流如河,尸骨如山。
一场战役之后,往日欢声笑语的江北,家家户户皆是素缟麻衣。北风卷起泛黄的纸钱,夜空中回响着女人的哭泣,在乌黑的天空中盘旋不散。
陆扬望着他,眼神里是无怨无悔:“对。我扳倒顾家,是为了家乡的无辜之人,而我扶持寒门,是为了天下的有志之士。这天下,不属于天子,也不属于外戚,更不属于权臣,她属于苍生万众!”
她爹……竟然是亲手扳倒顾家的主谋?!
那可是太子的母家!
权倾天下的外戚顾氏!
陆晚无力地靠在墙上,听见这一席话,先是一阵震惊,接着是无边的恐惧,只觉得浑身冷的厉害,透骨的寒气从血管里蔓延到每一个毛孔,让人双腿发软。
霍长青眼中有些湿润,他激动地道:“爹,您做得对!我为有您这么个爹而骄傲!”
陆晚听见这一句爹,呼吸瞬间凝滞。
她怎么没想明白,为何霍长青会突然格外照顾自己,为何他口口声声要为她撑腰!
因为这个人,就是他失散的亲哥哥!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全身颤抖着,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手指用力扶着墙壁才没有晕倒。
里面沉默片刻,再次传来霍长青有些忧虑的声音:“爹,有件事我必须和您说出来,太子……太子那边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
“你说什么?”陆扬霍然而起,“他是怎么知道的!我瞒过了所有人,制造了失散的假象,才把你送入西凉军中,连当年顾侯爷都不曾发现!”
霍长青犹豫着,似乎有些担忧父亲的处境:“阿晚将那副珊瑚珠给了周子云,周子云再给了我,然而现在落入了太子手中……”
陆晚用指甲死死地掐住手心,不让自己昏厥过去。
萧令已经知道哥哥的身份,万一再让他知道那封密信的内容……
没有任何靠山的父亲,等待他的,恐怕只能是挫骨扬灰!
陆扬轻轻笑了,有些疲惫和释然,他平静地道:“我既然敢来京赴任,敢给太子做老师,就没想过再能善终。人这一辈子,重要的不是活多久,而是他为这个天下带来了什么。我身虽死,魂魄犹荣。没什么好后悔的,从同僚学生到君王天下,我都没有任何遗憾。”
他的声音渐渐有些痛苦:“若说非要有什么愧疚的,就是阿晚……我没办法兑现给她娘的承诺,不能看着她好好嫁人生子……”
霍长青哽咽道:“爹,您放心,有我在,有天策十八郎在,定然不会让您有任何危险!”
“我不怕死。我担心的只有阿晚。”陆扬抬起头望着屋梁,将满眼的酸楚轻轻收敛,忧心忡忡道,“……我看太子似乎有藕断丝连之意,是爹当初大意,就不应该让她冒险嫁入潜邸。然而我不这么做,又如何为自己争取时间?阿晚从小在吴郡长大,没有见识过京城的尔虞我诈,一旦爹有个三长两短,她将如何面对?”
霍长青双手扶在刀上,咬牙道:“父亲放心,他要是再敢打阿晚的主意,我就”
“不可胡来!”陆扬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道,“他是太子,是储君,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天下又将是一片腥风血雨!这样以暴制暴的手段,和当年顾家军又有什么区别?!”
“爹……”霍长青见陆扬起了怒意,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嘟囔道,“他把阿晚送进大牢都干得出来,您还这么维护他……”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陆扬道,“你爹我图的,无非是天下苍生的太平,爹并不留恋什么功名富贵。所以,你也记住,那些殃及国本的事情,万万不能做。”
陆晚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屋内每一句话都重重地砸在心尖上。
她想起萧令那张时而淡漠时而温柔的脸。
他说:“你没事就好。”
他又说:“我只是想确定你父亲的立场,可是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更没想过要你的命!”
他还说:“阿晚。我没有想要休掉你,我是真的想和你一辈子。”
她并不是没有动过心,只是在他一次次的猜疑中死了心。
可事到如今,她与他之间,竟然真的隔着如此深的仇恨。
陆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房间,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接下来的局面。
脑子里时时刻刻回响着父亲与哥哥的话语,泪水一点点掉下来。
陆晚呆呆地站在窗前,只感觉胸口沉重得近乎窒息,而夜色黑得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