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辛讲402老太的故事,挂一漏十。
而老太本人,对那段过往也不以为意,讲得很随性,想到什么说什么。成辛这位90后,听60年代的魔都过往,就像听天书。
老太的版本是这样的。
1961年,她养了一个儿子。合家大悦。也合家大愁。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大人们都饿得面黄肌瘦,她仗着钱款丰厚,在地下黑市买补给。
儿子出生后,生活更加困顿。
放眼整个上海市区,各种店铺都空荡荡。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何况她也存款消耗殆尽。人们走在街上,只要看到有人排队,通常连问都不问在卖什么,连路都不走,直接去排。排到后,卖什么买什么,连是否需要也顾不上。
有一次,老太就这样排队买了一个铝饭盒。
当时,物品就奇缺到这种份上。
老太说,她家有条床单,破了就补,不知不觉,补了9层!
很多人家养不起孩子,把孩子送进孤儿院。孤儿院养不起,就把孩子送到外省的广大农村里去。
老太抱着她的宝贝儿子,泣不成声,生怕婆婆发威。
还好,司机哥哥很有担当,表示饿死自己,也不能饿死他的老娘、老婆和儿子。
日子清苦、艰难,但还不至于活不下去。
又熬过一年,物品渐渐多了出来。饥饿终于不再是最大的威胁。但是那时候,孕期与哺乳期严重的营养不良,已经使老太身上落下健康隐患。
不过,她并无怨言。
无忧的大小姐生活,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当下,她有甜蜜的爱情,有甜腻的小可爱,老太自感很满足。
尤其是,她在能干婆婆的运作下,补全了身份,有了户口,还补办了一张结婚证。并且,在街道的里弄生产组,上起了班,开始挣钞票补贴家用。
1964年,人生第一次上班的老太,实习工资为17块8毛4分。一年后,成为熟练工,一个月可以领35块钱。
转眼到了1966年的春夏之际。
风向到底怎么变的,一直沉迷于小家庭的老太不知道。只知道,有一天,丈夫和婆婆上班的工厂里来了一群人,自称革命造fan派,文明和气的样子,谆谆教诲他们,把家里值钱的东西主动交上去。
接着,夏天到了。
一群读中学的半大孩子来了,他们可没那么文雅,而是自己动手,把家里从里到外翻个底朝天,拿走了他们认为值钱的东西。老太紧紧抱着她的5岁儿子,她的肚子里,还有个已经胎动的老二。
很快,到了秋天。
街道里一位尖嘴小姑娘,领来一群半大孩子,据说是专程从北京过来了。他们熟练得很,也残忍得很。掀床,割棕榈床垫,撬地板……等他们走的时候,老太家,真的破破烂烂、家徒四壁。
这还不算完。
当初,因为老太的婆婆得瑟,到处夸口他儿子本领大,从台湾逃了回来;他儿子魅力大,惹得台湾大小姐不惜追到上海……
现在好了,有说不清的海外关系,还有奸细的嫌疑,成了他们摘不掉的黑帽子。
有人要动怀孕的老太,老太的婆婆以死相逼,别人就扭走了老太的婆婆,让她去当众交代。如此当众批斗了几次,脸皮薄的婆婆,吊死在批她批得最凶的人家的门口树上。
老太的丈夫,眼睛赤红,要为老娘报仇。那人嫌晦气,叫来半车的人,把老太的丈夫打了。老太的丈夫被打得厉害,又没钱治病,不几天,郁郁而终。
悲恸之下,老太腹中的第二个孩子,胎死腹中。
短短几日,家破人亡。令人唏嘘。
许是太惨了,激起了别人恻隐心。此后,不管外面刮什么风,再也没有落到她们孤儿寡母身上。
老太在讲述这些过往的时候,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成辛无法确认,这般平静的语气,是心灰意冷后的疲倦,还是心平气和接纳后的宁静。
成辛问老太,是否心中怨恨?
老太露出吃惊的神情:“你怎么有此想法?公平与否,并不针对你一个人。你享受时代给予的好,承受时代给予的坏。天经地义。
再说了。你现在享受的自由平等,你认为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不是一场大革命,只怕还男尊女卑着,高贵卑贱等级分明着。
年轻人。要思考。凡事皆有利弊,不要一边倒。”
成辛喏喏受教,暗自为老太的心胸与见识赞叹不已。
时光之轮,很快转到70年代末。老太的儿子,遗传了她丈夫的帅气与她的清秀,长得极为清俊。在她的教诲下,待她极亲。
到了1982年,21岁的儿子带回一位姑娘。
讲到这里,老太神色为之一变。此前,在成辛听来困苦难熬的时光里,老太都是脸上浮着盈盈笑意。讲到儿子带回了一位姑娘,老太却神色隐隐涌动起来,悲伤、难过、愤恨、哀叹,复杂的情绪久久翻滚在巩膜已浑浊的眼里。
甚至,强烈的不平,使她口中言语凝滞,故事也讲不下去了。
成辛不由深为好奇,一位什么样的姑娘,竟然惹得老太如此介怀?
成辛与老太辞别,拎着垃圾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依稀听到老太在阳台叹息。那重重的一声“唉”,让成辛闻之怅然。
成辛在门口,也因此微微愣神。
发怔间,余光似乎被惊动。
成辛不由抬头,定睛看着过道餐厅与厨房的夹角,想确认摄像头是真的在转动,还是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