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许含章轻描淡写的应道。
他的爹娘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不是世家的毛病,而是世道的通病——但凡是作恶的人,他们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是恶的。
譬如那位魏主簿的母亲,她会觉得自己是恶的么?
不会。
她只会打心底里就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冠冕堂皇的,即使手里沾上了人命,那也都是被逼的,情有可原的。
同理,崔异的爹娘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在作恶。
屠村一事,对他们看来不过是抬脚踩死了一片蚂蚁而已,用得着良心不安么?
不用。
尽管很残酷,但这世道的真容就是这般血淋淋的,完全不存在‘幡然悔悟’的一面。有的,也只是恶人后悔自己当时没能斩尽杀绝,或是大意留下了痕迹,事后不慎被人给发现了。
“我爹参禅理,学庄信道,工于诗画,年少时便有谪仙之名;我阿娘则精通音律,善抚琴弄笛,煎得一手好茶汤,在点茶上也颇有造诣。”
崔异的眼睛微闭,神情复杂难明。
在旁人眼中,他的爹娘或许是很高贵的,充分凸显了世家是如何的风雅、气度是如何的斐然。
但只有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虽然他的爹娘都出身于顶尖的士族门阀,但他们并非如平民所想象的那样不食人间烟火,清高到连鞋底都不会染上一粒尘埃。
恰恰相反,越是从世家出来的人,骨子里便越是钻营和贪婪,比最末流的商人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们懂得用风仪和规矩来粉饰这一切,并不会直接摆在台面上罢了。
“所谓的风仪,是做给世人看的;所谓的规矩,是让寒门的人来遵循的。”
崔异说起皇室的秘辛来,语气是极尽嘲讽的。
而说起自家的阴私时,他的措辞也不怎么客气,“至于士族,那当然是要勇敢的打破规矩的枷锁,好成就一代fēng_liú名士,免得和那些死板愚昧的寒门混了去。”
“但是在联姻时,士族又变得异常的死板,即使有不许五姓自行婚配的诏令在,也还是会努力的物色一个和五姓沾了点儿边的人家。”
当初这个诏令一下来,便在士族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每个人都觉得是皇室贪心不足,竟妄图把卑贱的外人强行掺进来,坏了自家高贵的血统。
但在崔异看来,此举却是无意中挽救了士族隐呈的颓势。
“不知是什么原因,几百年来,五姓七家的人互相联姻,却没能诞出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倒是有了很多的怪胎。”
有肚肠露在皮肉外的,有三只胳膊两条腿的,有缺鼻子少耳朵的,有下巴朝外翻出的。
当然了,高贵的世家是断断容不得这些怪胎存在的。所以‘它们’一生出来,便会被溺毙在水桶里,再悄悄的掩埋了。
在依照诏令,极少和五姓的人通婚后,怪胎出现的次数便少了很多。
“哦。”
许含章的口吻仍是轻描淡写的,内心却隐隐有些震惊。
她是从周伯那里才间接的得知了周三郎所说的近亲论,晓得夫妻间若是血缘关系太近了,就容易生出怪胎来。
而崔异没有她的这个条件,却也能从中窥出端倪来。
他的这份见识,的确是很不一般。
“因为我不想也弄个怪胎出来,所以长大后,就很少和几个家族里的小娘子们接触了,免得她们祸害了我。”
崔异的眼睛骤然睁开,认真的说道:“但我也不想盲婚哑嫁,让那个混账的今上随便给我指个傻媳妇。所以,我就顺手拿你当了挡箭牌,毕竟和我相熟的,也就你一个了。”
“你可不要想多了,从头到尾,我就对你没别的意思。”
他的神情渐渐镇定了下来,目光沉静。
仿佛真如他所说那样,他从来就对她无意,也无情。
“可惜我时机没有选对,恰好卡在了西州的屠城旧事被揭破时,便显得格外突兀了。”
西州?屠城?
许含章闻言一惊,顿时将‘挡箭牌’之说抛到了一边。
“那一次,约莫死了三五千个民众,其中有年过六旬的老叟,也有牙牙学语的婴孩……”
屠城的动机很简单,并非是想要挟私而报复,或用平民的人头去冒领军功,只是在战败后不肯空手而归,便顺道在路过的城池内纵兵劫掠,事后不但有了大量的粮草钱帛,还振奋了军中的士气。
“而我的族叔,是当时的安西大都护,他不止参与了此事,而且……帮着掩下了此事,推到突厥各部的头上。”
崔异似是不想谈其中的细节,只道:“后来,此事被揭破了,今上大为光火,寒门怒斥而起,突厥人也蠢蠢欲动……总之,那时的局面很乱,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只要韬光养晦,不露头,就能蒙混过去。可我的爹娘都认为我应该同某一族的嫡女悄悄联姻,才能度过难关,绝地反击。”
“我不像今上,有动不动就卖身的习惯,更不想找个恩客来侮辱自己。因此,我还是把你搬出来,做了挡箭牌,说只愿和你成婚。”
崔异面无表情的道:“但我没有想到,我爹娘竟真的同意了,说是和平民女子联姻会显得格外没有野心,格外安分,正适合眼下的情形。于是,他们就让我在家中等着好消息,然后前去提亲了。”
“我一点也不担心婚事会成。你爹娘历来就对我有戒心,多半会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