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日光微暖,初雪渐融。
车内四目相对,气氛凝滞。
最开始,许含章无比坦荡的平视着他,即使他目光直勾勾的,饱含深意,将她看得浑身发毛,她仍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但时间一久,她的上下眼皮就有些发颤,眼睛有些酸涩,脖子有些发酸。
她有了想眨眨眼,缓解疲劳的念头。
她是这样想的。
也这样做了。
“呵。”
然后,他冷冷的嗤笑了一声,上下眼皮仍端庄稳重,不动如山,完美的传达出了对她的蔑视之情。
“你!”
许含章这才领悟了先前他目光里所蕴含的那抹深意,顿觉啼笑皆非。
两人对视,再比试看是谁先眨眼,是垂髫小儿都不怎么热衷的小游戏。
他倒好,居然乐在其中,还玩出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真是可笑至极!
幼稚至极!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但他口中所说的话,并没有一点儿幼稚可笑的意味。
“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崔异的唇角扬起,“只要我把你想知道的全盘托出,那你马上就会翻脸不认人。”
她之所以能如此安静的坐在他的面前,一是因为他昨夜将个人恩怨抛在了一边,出城迎战,她自是不好被一己私欲驱使,冲上来对他喊打喊杀;二是因为他将贴身的软剑赠予她,在危急关头救了她一命,使得她欠下了他的人情;三是因为他明明能解开困惑她已久的谜题,却故意吊着她,迟迟不肯跟她说个清楚。
还有,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担心着凌准的安危,生怕到了军部,自己会对他不利。
即使自己表了态,说要推出来谢罪的人只是魏主簿,她仍是放不下心,怕自己将他也牵扯进去。
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便成了束缚她的枷锁,将她牢牢的捆在了自己的身旁。
但这只是暂时的。
等战事尘埃落定,往事水落石出,且她的爱郎也平安无忧后,她便会自发的卸下枷锁,变回以前的那个她,除了杀掉他,便对他再无其他想法。
她就是这样的人。
他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
“你的确很了解我。”
许含章凝眉看着他,不语,半晌后方笑道:“既然你都知晓了,为何还要说出来呢?继续虚与委蛇,装傻充愣,维持表面的和气,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
崔异的笑容甚是生动,意气疏朗,眼底却是一片苍凉的暗色,“但是,你没有给我机会。”
若她真愿意含糊不清的纠缠下去,就不会抓住机会便发问,想要尽早解开疑惑,好同他撇清关系了。
她很虚伪。
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我们都坦诚一点吧。”
许含章自嘲的说,“昨天夜里,我有些话没有说完——就算我欠了你的人情,也不会还的。”
然后顿了顿,又道:“应该这样说才对——非但不还,还要拿你的命来抵。”
“你就这么恨我?”
尽管一早就清楚了她的打算,但亲耳听到,仍是让他不能接受。
“明知道会死,也要来杀我吗?”
这不是一句空话。
昨夜,他刻意让手下的骑兵展示了用精妙的战术加以进退有度的配合,便能破掉装神弄鬼的术士的场面。
她看到了。
她也知道,她不会比那个术士更强。
但她仍想来杀他。
哪怕会死,也要来杀了他。
“死,对我来说没什么可怕的。”
许含章不是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却仍是微笑着摇头道:“如果怕死的话,那我就会在深山里躲上一辈子,绝不会往长安来寻你。”
她突兀的倾过身,将他的右手抓起,细细的摩挲着他的指节。
这个动作暧昧到了极点。
但她的表情,却极为凝重。
崔异怔了怔,不明她此举是何用意。
“你的虎口有一层厚茧,应是常年习武,握刀射箭所致;而你食指偏下的一侧,有一层薄茧,应是经常握笔的结果。”
她放开他,无比郑重的评价道:“翩翩公子,能文能武。”
“真脏。”
然后,她将自己的右手摊开,轻而易举便下了定论。
“虽然,看起来很干净。”
迎着他困惑的眼神,她微微一笑,“这只手,不知摸过了多少具尸体。有新鲜温热的,有腐烂生蛆的,有脑袋掉了半边的,还有眼珠迸裂到一旁的。”
“不止是摸过。我还借着匕首的力道,破开了他们的皮肉。”
“发乌发臭的血水和尸液黏了我一手,顺着我的指缝流到了掌心里,渐渐干涸结块。”
“我很害怕,觉得很恶心,却不敢半途而废,只能继续切下去,直至将他们剔得只剩一堆残骨,妥妥当当的收进了小坛里,再下山去找到雇主,换取酬劳。”
“后来,我洗了很多次的手。用雨水洗过,用泉水洗过,用井水洗过,却觉得怎么也洗不掉了。”
“再后来,我误打误撞的学了点本事,可以不做那种活儿来维持生计。”
“但脏了,就是脏了。那些黏腻的污迹,一直留在我的指缝里,不曾离去。”
她笑意不减,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裙角。
“我还有一条大红的石榴裙,也是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在发动禁术,杀了你爹娘的那一晚,我穿着它,被百鬼所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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