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当年的雁门郡公杨广,娘娘不记得了吗?”杨广头脑当中也搞不清这位司马皇后是否认得自己,只能试探着答道。
“你是太后的弟弟阿纵?”阿碧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惊喜,旋即又黯淡了下去,“世上已无司马珞这个人,还是让阿碧为这位小爷多唱上两曲吧。”
到了这时,杨广才知道,司马皇后的闺名唤做司马珞。
“请娘娘这边坐下说话。”杨广将司马珞让至近处的一副座位坐下,关切地问道,“娘娘能否告知在下,您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方?”
司马珞神色淡然地答道:“被朝廷废黜之人,有亲难投,自己找个活路而已,你又何必多问?”她说话的神态、语气简直就是一个久经沧桑的成年女子,哪儿还有八、九岁女童天真烂漫的一丝影子。
短短的两句话,杨广已从中听出了司马珞这一年来所受的种种苦难:父亲兴兵作乱,兵败投奔南陈;自己受父亲牵累,被朝廷废黜;丈夫先是被逼禅位,继而又遭鸩杀。
不要说她一个小小女童,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不幸发生在任何一个成年人身上,只怕都会令她难以承受,濒于崩溃的。而自己从她方才唱的曲调当中却听不出她心头残存有一丝的苦楚。
“请恕在下见识寡陋,不知娘娘方才唱的那一曲,曲名唤做什么?”
“五柳先生(陶渊明)的《闲情赋》,这世上要是真有桃花源这么个地方,该有多好啊。”司马珞无声地叹息道。
“据在下所知,娘娘的父亲司马消难如今人在南陈,在下冒昧问一句,如果有人愿送娘娘至江左与令尊相聚,娘娘可否愿意?”因司马珞身份敏感,故而杨广有此一问。
“有人?所谓的有人指的是你,还是旁人?”司马珞冷笑道,“啊,我想起来了,令尊隋国公如今已做了皇帝,阿纵你想必也是位王爷了吧。那么,您的长姐,我大周朝的太后娘娘,她现在又是个什么身份?该不会摇身一变,成了新朝的公主吧。”
“长姐和我现同居于一座府邸之中,我今夜便带娘娘去见长姐,如何?”杨广情知司马一家和自家积怨颇深,无论自己怎么解释,司马珞对自己的误会只会越来越深,索性把心一横,把话向她挑明了。
“太后和你同住在一座府邸之中?那么,他呢?”司马珞显然问的是她的夫君北周静帝宇文阐。
“介国公,他已薨逝了。”杨广回避着司马珞的目光,低声答道,“不过,只要娘娘答应随我今夜离开此处,我定会向父皇求情,保证娘娘平安度过一生的。”
“我知道,花姑要把我送往南陈去。”司马珞听到夫君业已辞世的消息,并未流露出难过、伤心,而是出乎杨广意料地向他坦陈道,“可我知道,我一旦离开了长安,今生、来世便永无和阐郎厮守在一处的可能了。所以,我不会离开长安半步的。”
望着司马珞脸上呈现出的坚毅表情,杨广实在难以理解,周静帝宇文阐死时才八岁,眼前的这位司马皇后瞧样子至多比宇文阐大不到三岁,两个小小孩童之间如何能产生如此深厚的感情,以至使司马珞甘心放弃到江左与亲生父亲相会的机会,独自留在长安替亡夫守灵。
这就是古人竭力褒美的从一而终吧。女子无论成人与否,一经嫁入夫家,便视自己为夫家之人,反与娘家人显得生疏了。
杨广虽然打心底里还无法认同司马珞选择留在长安,而甘愿放弃到江左与父亲相聚的机会,但听到司珞这么说,仍感到喜出望外,紧追着问道:“如此说,娘娘答应随在下今夜离开此处喽。”
“你们都已经找上门来了,我还走得了吗?”司马珞平静地反问道。
这个小女孩儿身上有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能够使她迅速判明自己面临的处境,进而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不知父皇准不准她住到自己府中,和长姐做个伴?杨广心中不知为何,突然竟冒出了这么个奇怪的念头。
“我还是唱首曲子吧。”司马珞说着,就要起身。
杨广忙也随着站起,开口拦道:“在下可不敢轻薄娘娘,要娘娘为在下唱曲取乐。”
“咱们在房中闷坐不语,时间长了,会叫房外的人起疑心的。”司马珞像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翩然起身,宛转歌喉,唱道:“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歌辞沉郁,曲调悲凉,似是在向人倾诉着她胸中无尽的凄苦和愤闷。
杨广初听之时,尚只觉得司马珞在借这首曲子抒发她不欲在自己面前吐露的心声,及至听到后来,才渐渐从听得不甚了了的歌辞当中体味出了一股浓浓的生不逢时,报国无门的悲愤之气,一时间沉浸入了歌辞营造出的氛围当中。
过了许久,窗外忽然有人说了声:“夜已深了,姑娘别唱了吧,南墙边的箱柜里有被褥、铺盖,姑娘取了来,与少东主早些安歇吧。”竟然是花姑的声音!
耳听得窗外花姑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司马珞突然问杨广道:“你带着我,能从这里走出去吗?”
杨广知道,她既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趁夜离开这里绝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便安慰她道:“鱼将军头回来,已探明了退路,料无大碍,娘娘尽可放心。”
“那,我随你走之前,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司马珞用近乎央求的口气问杨广道。
“娘娘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