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街头清冷一片,缺月的微芒挣扎着拒绝朝霞的侵蚀。薄雾浓云之下,上海城已是形容端现。便是这样的时刻,华耀却依然在辗转反侧。看得到早上第一缕光,却还是要埋怨夜的漫无边际,他烦躁的登开被子,猛的坐将起来。
屋外睡着几个小跑堂,一个叫闽细的扫地喽罗觉轻,迷茫中眼皮露缝,囫囵一扫,吓得一下坐起来:之前他本还是半睡着,做着不好不坏的梦,正摸不着头脑,忽见到一个大头朝下的怪物超自己冲过来,眼看就要冲了鼻梁,这就闷喝一声坐起来了。闽细揉了揉惺忪睡眼,下意识的起身下床去看。却见二管家华耀的房门大开,再一瞧,不由一惊。只见这二管家华耀正大头朝下,两只大手的手指尽数张开,端得黑不溜秋的一身疙瘩肉稳如泰山,即将破晓的诡谲光线照得他似人似鬼,像极了梦里的怪物。
闽细唬了一跳,抻着胆往前走了一步,却见华耀双目圆睁,不但未睡着,还定然瞅着自己,不由得“哎呦”一声,拔腿就想跑,刚往后缩了一步,华耀却把眼皮子一番,很是不屑:“混蛋!给我回来。愣着干嘛?给爷弄杯热乎茶去,要新泡的。”
闽细一听他招呼,心里又是一惊,但毕竟是在江湖翻滚过的,立刻赔了笑,点头称是。转眼一想,这大半夜的,早不早晚不晚,虽说烟馆有人当值彻夜不息,可是这时间太寸,再说睡觉这地方茶房还有段距离,为泡这一杯热新茶,难不成要跑上个大小来回?更何况这些当值的人所喝的茶叶,每日都有定额分配,华耀半夜三更让自己就这么去拿了,这谱未免已经摆过了大老爷沈含凯,如此这番,怕是要受人责难。心思一动,碎步凑到了华耀跟前去,堆了满脸的笑和褶子:“华爷,您要什么茶?”
华耀的脸上已经涌起了一片紫红的猪肝色,他白了闽细一眼,声音严厉了一些:“随便!”闽细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一咕噜:“知道了,那我给您泡红盒子里…那个铁观音。”华耀眼里飞怒,啐了一口:“那是老爷喝的。”“哦哦哦…”闽细诚惶诚恐的点头称是:“那就来点那个榆木盒子里的?”
“啪”的一声,华耀鲤鱼打挺,利落身起。脸色已是不善,刚要发作 ,忽然听得外头一个喽罗翻身的响动,另一个人鼾声立断,华耀忍了怒火,咬着牙根直直盯着这个白面小子,压低声音:“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闽细依然点头哈腰,这把华耀却直直盯着他脸,半晌不语,见这小子虽然给足自己面子,脸上却是毫无惧色,心下一动,怒气全散,忽然恍然大悟,眼里有了几分激赏。
“你平日是..扫地的?”闽细应了,依然低头站着。
“好小子,你不想跑这个腿,就这么来打发我?”华耀呵呵一笑,嘴上怒着,脸上却很是轻松。
这扫地人倒也不慌不忙:“小的不敢。”
“来了没多久吧?总做屋里面的工,不大眼熟啊。”不待他回答,华耀冷冷一笑:“你再愚笨也见识过老爷的茶盒,我就算借十个胆,也不敢喝老爷的茶。最好的不行你又问及那最差的榆木盒子,谁人不知那是用来煮茶壶的破茶渣子?我看你就是诚心来恶心我,磨腾时间,另我生烦,想来想去,你怕为这一壶茶跑这个腿,所以专门给我时间,好指望我想起那茶房离得太远了,当真是用心良苦。”
闽细的脸色有点惊恐,声音却依然稳定:“冤枉,小的其实只是怕这夜寒露重,喝了茶水再睡您不踏实,再者外头人多嘴杂,小的只怕有居心叵测之人,吹不正之风。”
华耀一愣,哈哈一笑:“倒也是,为了这一杯茶不值得。我让你去这一趟,倒好像摆谱了。你平时混的脸生,活计也不重,就算你得罪了我,我也拿你没奈何。”闽细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只是挂了个几近讨好的笑容,傻乎乎的呆站着不动。华耀起身拍了他肩膀一下,又用健壮的手指头点在空中,仿佛在自言自语:“不错,我记住你了。”
闽细不知他到底是褒是贬,心里正在盘算着,一抬眼却见华耀揉着眼角,眉头深蹙,一副愁闷模样。闽细悄悄掩了门,走到他身边试探一问:“华爷深夜不安,可是白日受了风头疼?”
华耀一抬头,看见这喽罗白着一张苦脸看自己,眼里还真有几分关切,心里思及近日愁事,竟脱口而出:“风是没受,气倒是受了几分。”闽细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终于没有再往下探究。华耀揉着鼻梁,伸手一摆,闽细心领神会,退了下去。
作为一个粗人,华耀对自己的人生是满意的。打小武行长大,虽然是操劳出身,却从未短了吃穿用度,行里人多,虽日子过得清苦,但与师兄弟打小一处玩耍,过得倒也快活。后来在少年时期,因为地盘的原因,行里和另一队不明人物,发生了一次极其严重的械斗,他发了疯一样的使出浑身解数,拔得头筹之勇,却依然输得很惨烈。可是一回去,却被师父轰出了武行。他愤懑师父的冷血无情,他的师兄却偷偷告诉自己,因为他将对方打伤无数,这敌人又来头太大,行里不敢再留他。那是他第一次触碰人情冷暖,曾经的一腔热血,骤然冰冷刺骨。他不得已,只好离开。本以为人生落至谷底,不想刚出武行,便收到了一份神秘的邀请。这个来自敌人,同时也是沈家二管家的邀请,让他的命运骤然改变。他有些庆幸,好歹没有沦为瘪三流氓,可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