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身已是午间,风灵一整夜睡得昏沉,起身后一扫月余的劳顿,神清气爽。
阿幺正在妆镜前替她梳髻,外院大富低沉地吠了数声,门外有小丫头跑来禀,索家的音娘到访。
风灵从双鸾飞马大妆镜中望着径自走进来的索良音,笑道:“才刚回来,你便来了,踏得倒是准。”
阿幺将风灵的发梢结入髻内,将余下的一把散发交至她手中,“大娘便自辫一辫罢,我去予音娘取些枣酪来。”
阿幺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外,索良音上榻散腿坐着,一伸手从风灵手中接过那一绺发丝,翻动纤细的手指,替她辫了起来。一面揶揄偷笑道:“哪里是我踏得准,昨日府军回城,怕是全城的人都望见你与延都尉并辔进的城门,说说笑笑,好不亲切。”
“难不成昨日全城的人都在城门口?”风灵一面瞧着她辫发,一面驳她。她与拂耽延之间那些微妙的变化,她并未使索良音知晓,但外头说嘴的人不在少数,索良音大约也能听见几句,她无意瞒藏,却不知从何说起。
正盘算着是否要同她细讲,索良音忽然停下手,向她倾过身,一脸了悟,“我私猜着,你因表兄作难,才有意同延都尉亲近,显一显后脊背靠的一棵什么树,好教那起子拜高踩低的也知道知道人情深浅,不让他们轻易看低了你去,我猜得可对?”
风灵不禁一呆,原在索良音眼中,她与拂耽延之间竟是这样一层关联,大抵大多人冷眼旁观来,亦是如此。她抿唇笑了笑,这事并不值得深究,她也懒怠将那些儿女私情的事剖白得清清楚楚。
索良音却不饶她,“你且说说,是也不是?”她催问得急切,好似这是一桩必得要刨根问底的紧要事。
风灵心里起疑,嘴上打着哈哈道:“这心思我今日倒是头一回动,还多赖音娘提点,这样好的法子,你若不说,我竟也想不起来,我要如何谢你才好?”
“莫同我打诨语,谁不知你腔子里一颗玲珑心,只怕较比干还多一窍,如今得了便宜,倒推赖得干干净净……”得了这个答,索良音仿佛松了口气儿,轻轻推搡了她一把,口里说着责备话,手上的发辫也得以继续往下辫结。
风灵侧了侧头,暗忖:音娘今日一来,话头尽绕着我与延都尉,索府中有个觊觎垂涎于她的柳爽,又有向来当她货品随意赠送的父兄,按理她此刻该是愁云罩顶才是,何来的这副闲心关切那些个?
“你家那位表兄,近来可还安生?”风灵打断她问道。
索良音脸上露出淡淡的得意,“自药师菩萨佛诞****那日,他便好似教你家大富唬得不轻,走路都带着小心,也未再来扰我。”
“我原还担着心,怕他向父亲提,将我讨要了去……”她微蹙起眉尖,声音轻了下去,“你也知晓,父亲一贯爱拿我作赠礼,这一回,倒奇了,竟不提这事。”
索、柳二人哪里是教大富唬怕的,真正惧怕的实则是那支鹿形金簪。风灵心里头冷哼:既要将人逼至绝处,也该自身干净,待我揪出他二人与阿史那贺鲁的牵扯,必得请他一顿苦果吃,才能消解了焚布封店之结。
……
转过几日,便是腊月小年,自二十三日官家祭灶始,年味便渐渐起来了。
安平坊大约是敦煌城内最热闹喧腾的所在了,它不似大族聚居的永宁坊那般肃穆庄静地准备着祭送灶君司命,亦不似外城廓的那些贫寒人家,年节的备办极有限,不过是多一顿肉食,多一身新的粗葛短褐罢了。
然安平坊内多为殷实富足,却又并不显赫的人家,银米丰足,又不兴那套显弄身份地位的排场。大伙儿将一整年的欢悦都积攒了下来,只在年节这大半月内一并宣泄,一捱到小年,各家俱忙着宰羊腌肉,烙饼,剁馅,妇人们更是忙着替自家男人孩子们裁制新衣。
顾家有几个已成家立室的部曲,那几个部曲妇,今日相约着一同去买线,明日又一窝蜂地跑去采买腌豚腿,再就是揪住自家的孩子量身裁剪,各自拿了自己最得意的花样子出来攀比。
向来最喜凑热闹的风灵,倒不出来撒欢儿,整日闷在屋内也不知做些什么。有时唤了佛奴进去说话,一说就是大半日,有时则握着一大把算筹发怔,似乎在想什么,想得极为入神。
直至除夕前一日,正同佛奴盘着账,大富在外头沉沉地吠了数声,金伯在门外大声道:“大娘,延都尉差了人来。”
风灵一怔,手中的算筹散落了一案。
佛奴心照不宣地一笑,“大娘快些去,剩下的这些,我来筹算。”
风灵咧嘴点了点头,扬声道:“请使者前厅吃茶,我换件衣裳便来。”
“顾娘子如今怎这样见外?”外头粗咧咧的声音笑道,“什么使者不使者的,还要更衣来见,不过跑个腿儿,稍带些东西,有日子不见,这一场文绉绉的,唬人呐。”
一听这声音,风灵眉眼俱笑地从坐榻上下来,迎了出去,随手向大富一挥,止了它的吠叫。“丁队正是稀客呀。”
出得后院,丁四儿正在一驾牛车上坐着,也不知他是如何将这车赶进前院的。丁四儿一见风灵,忙撑着牛车挪下来,顺手从车上抽出一根拐来,一瘸一拐地朝风灵走来,“哪里还敢称队正,如今不过是看管军仓的。倒是顾娘子,一向可好?”
风灵见他这费力却已习惯的走姿,不由自主地想到在戈壁荒漠上一同驰骋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