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法师只略微颔首,了然地点了点头,并未显出多大的惊异之色。
“顾娘子倒不必过虑,此因彼果,圣人盛年时四处征战,平定四海,使世间少了多少杀戮惨象,使得多少流离失所之人重新安居兴业,又救了多少原该死于战乱的性命,这本就是一桩大功德。”
玄奘如此一解,风灵心下平定了不少,顺着他所指接了下去:“方才听圣人的意思,怕也是忧惧老病的,且甚是惶恐,风灵可否将他那惶恐想作是该还报的业障?”
玄奘笑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顾娘子果然是带了慧根的。”
风灵向他再合掌一拜,“圣人如今既愿归信释教,长安城内佛寺浮屠四处兴建,也算得一心向功德,法师闲来多与他讲讲法理,好歹教他心平气和,离苦得乐。风灵自知这一请无礼,但望法师念着圣人能有这段佛缘,多多费心。”
“这是自然。”玄奘合掌垂首应道,抬头时正望见风灵的面色,忍不住道:“顾娘子眉眼间浊气凝滞,与在沙州初见时变化甚大,可是有什么杂事扰心?”
风灵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凄然一笑:“不瞒法师,风灵在沙州时过得无忧无愁,连望朔日礼佛时,都不知要求些什么。可人世无常,风灵在沙州见了些杀戮之事,也知晓那些杀戮因何而起,更是尽心竭力地要替那些个枉死的求个公道。而今千辛万苦,握得实证,却……却是舒展不得。”
玄奘一贯散淡的神情渐凝结起来,过了半晌,方唱了声佛号,道:“顾娘子深谙因果报应之说,怎就连这个都想不透了。”
“风灵自是想不透,恶贯满盈之人,如何就不得业报。”风灵低头恨恨道。
“世人皆在因果中,无人跳脱得出。可还记得顾娘子在沙州问起那位都尉的因果?彼时娘子自悟,他的因果中有你,你的因果中亦有他,互相参透,才得了因缘。而今那些作恶之人,又岂知他们不在他人的因果中,业报虽不在顾娘子手中显,又岂知不会在他人那里得报?恶因既存,业报不爽,究竟不在于一时一念之间。若因此起了执念,便太不值当。”
风灵跟随着玄奘法师的步伐,木然地朝前走,脑子里全是他方才那番话,道理能懂,可心里尚不能立时放下。不知不觉中已到了弘法院门前,有小沙弥上前迎接玄奘,风灵便就此止了步。
玄奘回身谢过她相送,风灵忙回道:“怎敢当法师的谢,说是风灵送法师,这一路获益颇多的却是风灵。”
玄奘微扬了扬眉,点头道:“请顾娘子转禀圣人,这几日里将译成《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以解圣人忧惧困惑,故含风殿便暂不去了。”
风灵接下话,辞过玄奘法师,仍旧想着路上他点拨的那些话,慢慢地回含风殿覆命去。
不几日,腊月小年,李世民神气稍济,果然就召了拂耽延进翠微宫商事。言词之间,大有待太子登基之后,去柳氏,托付兵部之意。只是拂耽延出身寒微,遂又提了要将风灵收作假女,予县主封号,待过了年节,上巳花朝日,便亲赐奠雁礼,以振拂耽延门庭等话。
拂耽延自是恩谢万分,暗许兵部尚书的品衔倒还在其次,门庭如何也未能使他在意,唯独两个月后能名正言顺地将风灵接回这一桩,令他欢喜不尽。
这一遭翠微宫之行,为不教朝中人获知,拂耽延来去匆忙隐秘,竟未能得机见风灵一面,但想着这些年都等了过来,眼前不过再有两个月,便得长久。况且,上回在怀远坊,因自己吃多了酒,待她那般狠绝,不知她是否还介怀,只怕她也是不肯相见。倒还不若待到上巳花朝,径直奉了圣命迎娶回宅来得干脆。
……
转眼年节已过,春寒料峭,竟比年节前更冷了几分。翠微宫中有从地底冒出的热汤,整个翠微宫的花草因这天赐的地热繁盛不败,故此地极适宜将养,风灵跟着得了些恩惠。且于她而言诸事已定,余下的不过是一心一意地侍奉圣人,再无忧挂。如此,她的气色便一日日地好了起来,旧年因失血亏折的元气尽数补了回来。
只可惜,这样好的地方,也未挽回李世民日益往下走的精神。二月二那日,风灵与他说起往常在家,这一日便该替阿爹修剪发须。还笑着也替他修整发须,一面念叨坊间说“二月二,龙抬头”,眼下这情形才是真正的“龙抬头”,惹得李世民畅意笑了一回。
二月二一过,李世民的身子便急剧往下垮,吃的汤药却比进的米粮更多。捱了十多日,终是卧倒不起,一日之内,多半时辰昏睡不醒,间隔着醒大半时辰,又忙着进汤药。
为侍奉方便,风灵干脆也不回凌波殿去了,命杏叶搬了日常惯用的物什过来,便在含风殿的外间设了睡榻,正经做起了服侍的宫婢。她自个儿心里明白,阿母命她遥拜长安十多年,也不及在他最后这段日子里尽心侍奉一场,好还一还生身之恩。
玄奘法师捧着新译成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来见时,李世民正是昏昏不醒,本该向他讲经布道的,便只能先同风灵讲通了,待他醒转时,再由风灵转述予他听。
风灵将那经文学了一遍,果然是教人淡看生死,放下挂碍,渡苦渡厄的真言。遂于李世民神智清醒时予他讲上一讲,李世民听得心绪宁静。风灵便在每日清早与黄昏予他各念九遍,于病痛,她无能为力,于心境安稳,她尚能尽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