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春宴这一日,刚过寅初,风灵便被三个侍婢自睡榻上推起,她双眼尚酸涩粘滞,迷迷糊糊中只听得阿贞细软的声音,谨肃地发号施令。命了一名婢子去熏衣,指了一人去打了湿布帛来予风灵净面,另有一人便同她一道将风灵自榻上扶起。
“进宫的时辰可不能担待,顾娘子好歹撑一撑。”阿贞细声哄道,风灵于迷蒙中,恍恍惚惚竟听成了米氏的声音,只觉自己尚在敦煌城的永宁坊,康达智宅内,望朔日又逢大法会,米氏正催着她起身出城往千佛洞去。
一声“阿嫂”险些要脱口而出,阿贞却突然冒出一句:“公主都已齐备了呢,顾娘子快醒醒神。”
风灵倏地一下惊醒过来,眼前精致考究的屋子越来越清晰,来往忙碌的婢子也是陌生的,灯火通明,尽然有序,哪里是康宅那间专替她备着的小屋,哪里有咋咋呼呼的米氏和康家手忙脚乱的仆婢。
一名婢子递来揩齿香膏,欲要替她洗漱,风灵忙止了喟叹,接过香膏,自行料理起来。
阿贞在一旁细细地与她分说各位规矩,风灵一面揩齿净面,一面仔细地记下,一句都不敢漏。阿贞借着烛火瞅了瞅她紧绷的神色,不由皱起了眉头,少了那份桀骜的灵气,便不成事了。
“顾娘子不必踧踖,夫人娘子们不似朝堂上的阿郎们,又不上朝议政,原也没那么多礼法上的讲究,何况又是春宴,本就图一乐,太过拘谨反倒不美。”阿贞轻拍她的手背劝慰,见她犹不能松懈,又劝了几句:“顾娘子本就是个知礼的,安守本分即可,板正太过,惹了贵人们不喜,却是无趣。”
风灵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她从不全信高阳公主主仆,自暗暗地抱定决心,入宫后只跟着玉勒图孜行事。
她本以为束发妆饰且有得磨弄,干脆闭目小寐,不料不过小半时辰,阿贞便在她肩膀上轻推了一把:“顾娘子瞧瞧,如此可还满意?”
风灵睁眼朝大铜镜中一望,锃亮的银环将头发悉数束起,发丝散落在脑后,好似马尾,束发两侧各贴了一枚短流苏的素银华胜,除此之外,再无妆饰。面上也只匀了薄薄的一层桃花面脂提了提气色,黛螺不着痕迹地扫了眉尾,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灵秀中透着英气。
风灵自然满意,原还以为女子入宫拜谒便如男子上朝一般,须得深衣大妆才不失礼,能打扮得这样素简利落倒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不待她称满意,阿贞已透过铜镜将她品评了一番,满意地直点头,笑道:“甚好,甚好。”说着又推她到内室换衣裙,风灵快步走进帷幔内,不教侍婢们跟着,阖上帷幔道:“不必跟着,我自己换上小衫。”
阿贞与侍婢们见她不惯人服侍的小家子气重,都不禁在帷幔外抿嘴轻笑。有侍婢在帷幔前候着,将熏熨好的衣裳一件件地从外头递进去。
风灵进得内室,飞快地褪下原本穿着的白叠衫子,换上前日备好的陌腹,那陌腹里头隔出一个夹层来,沙州民众替拂耽延请愿的书信便妥妥地裹在那夹层里。才系好陌腹的细带,外头便递进来一袭小衫,她赶紧接下,嗅了嗅衣裳上面说不清的香气,一件件地穿上去。
不大一会儿功夫,帷幔一掀,阿贞盯着从里头走出来的风灵两眼不觉直了,一腰剪裁精简的水色襦裙,一袭越锦半臂,再因那高扎起的简练发式,将她整个人衬得明丽照人,神采飞扬。阿贞仿若倒回二十余年,重见了英华夫人朝她走来。
风灵在她跟前转了转手,她方醒过神,自觉失态,笑赞了几句打过岔。
诸事准备停当,已是辰初,车驾早已在门外候着。阿贞陪着风灵走到前厅,二人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高阳公主姗姗而来,仍旧是姹紫嫣红的一身富贵气,发髻边斜插了一朵开得正好的牡丹,水灵欲滴,看着像是才刚采撷下来。
春初时节里,牡丹尚不曾绽放,只在有温泉地热之处,方比别处开得早些,这样鲜嫩的花朵儿,只怕是半夜剪下枝头,连夜送来的。风灵不禁咋舌,这得是多大财力和人力方担得起这一朵鬓边花。她因行商富裕,日子过得也奢靡些,但与皇家贵胄相较之下,她那些根本与“奢”字沾不上边。
高阳公主见风灵这一身丝毫显不出女子娇媚的妆扮,眉头却微皱了起来,质疑眼光转向她身旁立着的阿贞。阿贞默然颔了颔首,回给了她一个极是肯定的神情。
高阳公主犹豫了一息,仍是从自己的臂膀上褪下了一串鎏金银质的卷草纹臂钏,要亲手与风灵戴上。风灵不好辞让,顺从地听凭她将那沉甸甸的臂钏箍都了自己的手臂上。
只是高阳公主要比风灵丰润些,那臂钏箍不住她的臂,一放手便从臂上滑落到了腕子上,高阳公主歪头看了看,笑道:“在腕子上也好看。”声音沙沙的,令风灵更觉她别有一番用心。
高阳公主说罢转身便出了门,往她专属的车上去,阿贞向风灵递了个笑容,忙忙地跟了上去。
风灵与另一名婢子同乘后一驾小些的青帐马车。后头还另有两驾车,各坐了三名侍婢,有专司茶水浆酪的,带了整套的风炉铫子等烹茶用具;有专司更衣汗巾的,替换衣裳携了一匣笥;有专司香囊钗环等随身用物的,各色品类也是备了一箱子。
风灵上车前好奇地探望了一眼,上车后又问同车的侍婢:“那些物什,公主每回出门都要用么?只一日功夫,却要备那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