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必是万万没有想到姑姑太皇太后临终前再三叮嘱他的却是要从于皇后,他私心里不想管窦氏这个烂摊子是不错。但是等发现连这个烂摊子都用不上他管,又不免心生不快。
所以,才会又在自己面前甩起脸来。
也是,自己虽然身份高贵,但也不过是身份高贵罢了。还没有能叫魏其候屈于身下的道理,而他想必还想看看太皇太后一不在,刘彻势必拿一盘散沙的窦氏开刀,她又能怎么应对吧?
等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再站出来。既理所应当地接过窦氏,还能叫皇后为他低头。
从前,前朝后宫,魏其候只会更得意。
唉,这个窦王孙啊。
阿娇一曲终了,抚琴轻叹。窦氏的事,她已经答应了祖母,那么就一定要管的。
“怎么不弹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左右侍奉的宫人已经盈盈下拜行礼了。
是刘彻,他从朝会上回来了。
阿娇就抛开了满心的不快,起身上前笑盈盈地挽住他:“陛下,回来了也不说话。”
“想想,似乎有很久没有听过娇娇弹琴了。”刘彻一边同阿娇去侧殿更衣一边说。
那是自然了,不是给你做衣服练绣功,就是在练书法学丹青。剩下的时间就耗在宣室殿和两宫问安中,哪有时间弹琴呢?
只是,如今只用去长信宫了。
她的眉间就暗了暗,刘彻对于旁人的情绪细微变化或许不甚在意,但是于阿娇身上,一点风吹草动他比海棠更早察觉到。
换了衣服,又漱口过。刘彻携了阿娇进寝殿,就找了话同她说:“晚膳用什么啊?朕饿了?”
阿娇的情绪马上就牵动过来,一面想着又一面问他:“给你上点心配着茶,先垫一下吧,离用膳还有一个时辰呢。”
刘彻又不是真饿,自然摇头道:“不了,现在吃了,一会用膳该不香了。”
阿娇只得出了寝殿叫过海棠吩咐上几盅汤,炒几个小菜,其他的叫少府看着办。
回了殿,刘彻正在临窗读书。灵性是一回事,勤奋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当这两回事变成一回事,就该知道这世间决没有轻轻松松成功的好事了。
出身好是一回事,但又有多少人能在此更进一步呢?能不把祖宗的脸面丢尽就是幸事了,而刘彻却能成为汉的光荣,能叫此后千年的中国人仍为他的少年时代而津津乐道。
阿娇又怎么能觉得不光荣呢?
她上前,却失笑地发现刘彻竟然在发呆,书好半天没有翻动过一页。
她俯身合上书,迎着刘彻惊愕的眼神曼声道:“陛下要是累了就歇歇吧,书从早到晚就在那里,又不会跑。”
刘彻笑起来,站起身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朕不是累了,朕只是今日在朝会上罢免了丞相同御史大夫后,望着掎裳连襼、满满一殿的臣子,却不禁感慨一片昏旧之气啊。”
“不是有严助他们吗?”阿娇奇道,汉武大帝一朝涌现出来的人才可是多如牛毛啊。“他们还不够陛下使,陛下就再召举贤才啊。”
娇娇啊,一般人不应该问为什么罢免如此重臣吗?心机再深点的或许也不会问,而应该担心他这怎么看都是在清除异己的行为,会不会于自身不利了。
她却只关心自己所提出来的问题,娇娇到底是娇娇。
“就跟农事一样,与其指望着年景好,还不如自己先辛辛苦苦地劳作。”他剑眉微挑,搂住阿娇。“人才也是一样啊,与其指望民间自己长出来,还不如朝廷有一套自己的人才体系呢。”
宣室殿中他时常征问阿娇的意见,就是希望阿娇能站在最不偏颇最清醒的地方给出意见来。但是,她一次也没有回答过他。
她向来懒散,就是于书法丹青一道还是自己赶着走的,于前朝更不感兴趣也就是在情理之中了。
日子久了,他也就没有了硬要阿娇回答的期盼来。只是,如今能叫他这样毫不顾忌吐露心声的也就只有阿娇了。
他,只是想有人倾听就是了。
没想到,阿娇略皱皱眉便说道:“那想自己培养就自己培养啊,陛下不若设立太学,置以明师,养天下之士,又何愁无才可用?”
这不就是前世的国家教育吗?还是包分配的,多好啊。
她没注意到刘彻已然迸发出火花的眼睛,径自说着:“至于能进太学的天下之士,陛下可以以考核或家世而论之。”
考核的自然是真正有能力够资格进太学的士子,而以家世论的一则可以安抚豪门世家,二则还可以从后辈中同化他们。至于明师,自然是刘彻欣赏的积极有为的儒家学派。
刘彻望着怀里的阿娇,只觉得心神激荡、目眩神迷。娇娇三言两语便提出如此震耳发聩的见解,不是因为瞎猫撞上死耗子,而是正如祖母从前骄傲的子孙中最像她的就是阿娇。
她只是懒怠于此上花心力,又或者她不愿花心力。
她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看的很透,她知道自己需要的只是一朵温柔解语花,而不再是吕后那样娇艳夺目却带着刺的蔷薇。
所以,她藏拙。
于政事上不予置词,于在要提拔陈氏国舅时再三推辞。她是害怕自己难做,那么就索性什么都不要有也就最容易搁下了。
但是大概是想到这不过是培养人才,是于千秋万代都是有功业的事情。而自己又为了难,她才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