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放下那本轻盈的、只有几十页的、但却因为那张字条而仿佛有几十个人那样沉重的书本塞回到那个年轻人的书兜。
采风官没有打扰还在借着微弱的夕阳演算的年轻人,轻轻绕过那长长的一排算式。
放眼看了一圈,发现几个小一点的孩子正在旁边玩花绳,嘴里似乎正嘟嘟囔囔地唱着什么。
他顿时来了兴致。
童谣是采风官最喜欢的东西,也是最为古怪的东西。明明交通不便,可是童谣却可以很快地传到各地,往往相邻的两个郡,有些童谣竟是相似的。
这些童谣有的是懵懂的两性之间的那些事用孩子所熟悉的事物说出来,有些是郡县中出了什么让人难以忘怀的共同记忆。
总之,对采风官而言,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想听听这些更小的孩子在唱什么,尤其是玩花绳的时候孩子们总会嘀嘀咕咕地唱一些不押韵但却朗朗上口、听起来毫无瓜葛但是仔细想想却细思极恐的东西。
“学习不努力,长大出大力。学堂不学习,将来拌水泥……”
采风官愣在那里,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些童谣是关于学习的,这可算是让他开了眼。
从南到北,他还真的没听过这样的童谣,就算有鼓励学习的也都是以大人的口吻说出来的。
这一篇五字童谣,并不押韵,许多地方还是用的重字,显然不是什么高人所为,但也不太像是孩子们编出来的。
拌水泥是一项什么样的工作,采风官大抵猜到了,甚至猜到一定是这些孩子们平日见过的、十分疲累的一项工作。
放到别处,这童谣肯定传不起来,可是在这片水泥地上,倒是传的飞快。
采风官趁着几个蒙童被替换下来的时候,笑眯眯地问道:“你们刚才玩花绳的那些话挺好,你们愿意上学吗?”
一个孩子嗯了一声道:“当然愿意了,我大姨家的哥哥学的挖井,如今一年能拿三十个银币。他家每旬都能吃上肉。”
“挖井三十个银币?”
采风官吓了一跳,心说这是挖的什么井?
“你们的开蒙先生,就没告诉你们识文断字本身就是值得的吗?”
“没有,我们的开蒙先生没说,就说好好学习将来能吃肉。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要去搬砖。”
“搬砖?”
孩子指了指远处的那些低矮的红砖楼道:“哝。”
采风官哭笑不得,心说这开蒙先生当真是恶俗至极俗不可耐,不过却也活学活用,还真是活灵活现。
“怎么能不搬砖呢?”
“考上蓝翔。”
孩子指了指就在不远处的那座看起来很普通的学堂,采风官伸着脖子看顺着孩子的手指看了看,心说这群人为了骗孩子上学可真是下了血本……其心可诛啊。
挖个破井,还用去学堂学那些东西?学自然、俯仰地理天文,与挖井何干?挖井的人何曾值得三十个银币一年?这样苦心地欺骗孩子上学,其心术必然不正。
识文断字本是神圣事,被这群人愣生生变成了吃肉这样的理由,采风官越想越觉得这群人心怀鬼胎。
看看天色不早,便别了这群孩子,心说去看看大人。
于是稍微拐了一下,转到了一家小酒肆,此时正值下工,三三两两的雇工走进酒肆,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离得远远地就嗅到了市井的味道。
推门进去,一家很普通的酒肆,但却与别处截然不同。
酒肆的墙上挂着一张条幅,上书:“不爱谈国事怎么能当国人?”
采风官心说,这都是些什么鬼说法,国事和这些酒肆里的人有什么关系?
里面虽然有些乱,但还是有几个人买了一碟煮豆腐,站在角落里,正在听一个人说着什么。
采风官也要了一壶酒,踱步过去,从满身汗臭的雇工身旁挤进去,看到里面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正在那说着什么。
可能是来的晚了,这人已经说了大半,采风官就听到了后半段。
“所以说,权利和义务是相对的。我举个例子啊,就像是你爸妈给你生下来,他就有抚养你长大的义务。等你爸妈老了后,你就需要像是还债一样尽到赡养父母的义务。这就是个不需要文书的契约。当然,要是因为穷把你生下来就摁倒泔水桶了淹死了,那你也长大不,自然也就不需要还这个义务。”
一群雇工哈哈地笑道:“你这话说的在理。不过和你们前几天说的一些东西有点对不上啊。就像是缴税一样,按说这是义务吧?那缴税多的,是不是就应该比缴税少的有权利?照这样说,那咱们想要追求票权相同没有差别,岂不是犯了错了?”
那年轻人挠挠头道:“这个……呃……这个我还没学到那,好像是……不过……应该……”
雇工们善意地笑了,也不为难他,起哄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怎么说我们也是听了一年多这些东西了,你可得多学学了,和那些人还是差了些啊。”
年轻人有些尴尬,却不着恼,跟着又说了些别的,显然这些雇工对这个年轻人很熟悉,虽然起哄但却又接着这个话题讨论了起来。
采风官听得心惊肉跳,心说这种事也是可以在酒肆里闲扯的?
尤其是刚才那个年轻人被这群所谓听了一年多的雇工问的尴尬,采风官是从没有想过能从一群散着臭汗的雇工这里听到权利和义务这样的话,这是真正的可怕的地方——整个南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