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炎的马车刚消失在宫门口,李慕儿便转到右手边廊下家的一个院落里,拉出一个人来。
那人身着一套内监服制,却似乎有些不太合身,与她脸上的那条刀疤更是产生了强烈的对比。
李慕儿余光瞄了瞄这院落,恍惚间闻到一股酒香。
这里被称为“廊下家”,意思大概是“位于廊下的家”,都是那些没有品级职位的小太监差役们居住的地方,位于后宫内侧的北城墙下及西城墙下,共计54个院落。这些院落都有大量的枣树,果实甘脆异常,小太监们酿成枣酒,到宫外去卖,被外头的人称为“廊下内酒”。
无论是贫是富,是卑贱是高贵,是欢喜还是悲苦,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下去。李慕儿叹了口气,将腰间牙牌摘下塞到她手中,道:“这是我的出宫令牌,快去吧,沿路都有符纸,你顺着走,就能找到你妹妹葬身之处。”
“女学士,奴婢给你跪下了!”女子脸上刀疤在月光下更为瘆人,神色却充满感激,显得格格不入。
李慕儿早料到她会如此,一脚垫到她膝下,疾声催道:“莫再谢我了,赶紧去吧。从今以后远离宫闱,别再想着往日恩仇了。”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些碎银,“我的俸禄也不多,却没处可花,你拿着至少能做些正经营生,出去好好过日子吧。”
女子热泪盈眶,犹豫着掏出个海螺,道:“女学士,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奴婢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这个……”
她一定是顶喜欢海螺,无论是太后暖耳中的海螺,还是此刻要送她的这枚,似乎都经过精心挑选和细致打磨,看上去独一无二。
眼前这枚,壳口内为杏红色,珍珠光泽在月光下竟是熠熠生辉,宛若腹中藏着一颗珍贵的夜明珠。
“好啊,”李慕儿一把抢过,朱祐樘送她剑鞘,她正想不出拿什么做回礼,这个海螺,倒是别有新意,“今后就不用自称奴婢了!这好东西我收着,用我的牙牌换它,唔,不亏。快下雪了,赶紧走吧!”
女子看着牙牌上的一字一句,实在过意不去,“女学士,你这么好的心肠,这么直的个性,皇宫这地方,实在不适合你。您的官位虽高,实则还不及宫外一个七品县令,听闻您曾出宫不归,怎么又?”
李慕儿满心欢喜地端详着海螺,随口答:“你说你有牵挂才不肯出宫,我也有啊……”
我喜欢的人就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出去?
李慕儿正想笑,却发现刀疤女盯着她背后,神情忽然变得难看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人或事。李慕儿暗叫不好,刚想转过头去,便听见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
“女学士,你好大的胆子。”
两人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皇上……”
“皇上明鉴,是奴婢想偷溜出宫,要挟女学士……”
刀疤女欲将罪过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却见朱祐樘一步步走近她,也不同她说什么,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牙牌,对身后的萧敬道:“萧敬,送她出宫。”
“是。”
萧敬做事效率,片刻就只剩下朱祐樘和李慕儿两人。
一个负手气呼呼站着。
一个埋首慌兮兮跪着。
雪不合时宜地落了下来,两个人的眉心,都沾上了这六角花瓣。
沉默了半晌,朱祐樘终归熬不住,先开口道:“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李慕儿忽的想起银耳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来这宫里,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的。只是她不知道,传言是她在仁寿宫做了场法事有功,还是她妖言惑众扰乱人心有罪?
不过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在向来对此深恶痛绝的朱祐樘看来,恐怕都是诡辞欺世,大逆不道吧?
李慕儿这样想着,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副但凭处置的样子。
朱祐樘愈加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就要将牙牌砸过去,想了想又作罢,只将牙牌垂到她眼前,闷闷说道:“朕送你的东西,你便这样随意转送他人吗?”
什么?李慕儿恍惚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牙牌。
难道说,他不悦只是因为这个?
李慕儿得意咧嘴,趁他不备抢了回来,拿在手中晃一晃,随即压到胸口,赔罪道:“明白了,皇上,臣知道错了,臣下次一定不敢了!”
“还有下次?”朱祐樘一甩袖摆,负气转身。
雪花被他抖落在地,李慕儿见势不妙,一个激灵站起身,抓住他袖摆道:“阿错,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只是个小小女官,没有放人出宫的权利,将牙牌给她,实在是无奈之举。”
袖袍被拉得轻轻晃动,朱祐樘感觉到对方焦躁不安却又小心翼翼的动作,不知为何,气便消了大半。
要知道,刚才在暗处看见她用牙牌换了个破海螺,还道不亏时,他可是肺都要气炸了!
李慕儿见他别过头不回应,一时也没了主意,讨好得将海螺递过去,道:“呐,我现在也拿这个跟你换回我的牙牌,好不好?”
“既是好东西,你自己收着吧。”朱祐樘撂下这么一句,兀自往回路走去。
李慕儿“嗳”了一声,只好把海螺和牙牌都收起来,匆忙抬脚跟上他。
雪下得很大,顷刻间脚下便响起了咯吱声。李慕儿踩着朱祐樘的脚印,与他一前一后安静走着。然而,此路却并非往坤宁宫或乾清宫方向,而是——仁寿宫?
李慕儿摸不准他的想法,便在岔路口停步,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