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正午的太阳仍旧有些晒人。守卫苏州水城城门的老军躲在荫头里,不肯出来。他们刚刚吃过午饭,加上秋困,只想找个舒坦的地方睡个午觉。远远的,就有人看到一艘木船,缓缓摇了过来。
船头上还插着锦衣卫的令旗——绣着飞鱼图案,表示他们作为上直亲军的荣耀。
老军们冷眼看着这艘“官船”驶来,别说起身,就连开口都懒得开。直到船过了水门,才有人懒洋洋说了一句:“听说这上头载的都是痨病鬼?”
患了肺痨的病人到了生命最后阶段身体会瘦得脱形,就跟骷髅一样,因此惹得一些粗人以“鬼”称之。不过这个“鬼”字,也隐约流露出人们对这种疾病的恐惧——莫名其妙就患上这样的绝症,不是和撞鬼一样么。
有了话题,就有人说道:“听说是长春堂的徐大夫要带他们去山里医治。”
“是怕留在城里传给别人吧?我听人说,这痨病是一种虫子传的,若是碰了痨病鬼,说不定就叫这虫子钻身子里去了。”
“那个徐大夫我见过,年纪小,胆气却大。不管能不能治好,这破地方的医生我就服他了!”
也有人嗤之以鼻:“胆气大吗?你没看船上的艄公、小厮,一个个都裹在孝服里,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
就有人呛他:“下地干活还知道换身旧衣裳呢,整日跟痨虫呆一起,能不小心?别的不说,那套白袍子我给你备一身,你敢上船去查看查看么?”
刚才说风凉话的人声音低了许多,自嘲道:“唉,说那些有什么用,锦衣卫的官船,咱们能上?”
其他几个纷纷哄笑起来,笑他没有胆气,恐怕卵蛋早就没了,难怪姑娘儿子都长得像隔壁老宋。
……
徐小乐站在船头,等过了水门方才转过身,叫道:“大功告成,咱们出来啦!”
船板上躺着的四个人之中,有两个当即翻身而起,正是张大耳的两个手下。另外两个却仍旧躺着没动——他们就是那两个伤患,如今高热退了,低热却是没退,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呢。
张大耳一样裹在白袍里,嘴上带着口罩,遮蔽了半张脸。他见如此轻易地就出了城,大大松了口气,道:“小乐,这回真是多亏了你。”
徐小乐摇了摇头:“既然答应你救人,总要尽足全力。我已经叫人在胥口安排好了车马,不过得你们自己赶车——知道是运痨病病人,没人敢接这活。”
张大耳眼睛眯了眯,笑得很开心。
徐小乐先叫阿木林将张大耳那边的两人运出来是有考量的。一开始人们总是心怀畏惧,见了多次之后,却会生出好奇心。说不定再运两船,那些老军还会找借口来看看这些痨病病人到底是如何模样。
而且现在这两人体内正气虚损,若是真跟痨病病人一起运送,很容易伤还没好就染上痨病。那时候可就真是前功尽弃了。趁着船还干净,先把他们运走,接下去的事就可以安心了。
韩通智一早就上了穹窿山,在后山的密林之中带着两个小道士打扫关房。
关房里其实没什么东西,有些房间甚至连床都没有——来闭关的道士都会自己带个蒲团。
这两个小道士是庙里选出来照顾病人的,作为福利,他们也将成为徐小乐在上真观时候的侍者。侍者这个头衔听上去像是仆人,在教内的地位却很高,往往只有亲近弟子才能有机会出任侍者。
给徐小乐当侍者,自然是要他们以最近的距离学习徐小乐的医术。徐小乐若是道士,这基本就等于是指派给他的徒弟了。
两个小道士十分机灵,循着韩通智的指挥,挑来水,拿了猪鬃刷子,跪在地上将每一块地砖都刷得干干净净。直到流出来的水都是干净的,方才住手。至于墙上的灰尘和蛛网,也都一并打扫干净,没有留下丝毫死角。
在徐小乐等人上山的时候,这两间关房已经支好了木板床,铺了两层褥子,软得几乎能叫人陷进去。
见正主来了,两个小道士就乖乖立在道旁见礼。
安置病人的活自然有张大耳几人做,徐小乐就把韩通智和小道士拉到别处,先交代了一番不能随便进去的道理。因为痨虫还好说,若是别样的邪气,那就防不胜防了,必须得等口罩、罩衣到了再进去。
韩通智只以为张大耳几人是长春堂里来帮忙的人,便没有追问。
两个小道士自然就不会多嘴——他们是来学医术的,还远远没有资格参与治疗痨病。对这两个小学生,徐小乐当然也准备了教案。
他默写了一篇《上古天真论》交给他们。
这篇文字是《素问》的首篇,借黄帝与天师岐伯的问答,阐明了道家和医家的本源任务:复归上古天真之人。
对于道家而言,上古天真之人是合于道者,也就是“成仙”的源头。
对于医家而言,上古天真之人能够年过百岁而不衰,这是治疗“老”病的最高境界。
无论是修道还是学医,总得有个目标,这篇《上古天真论》就是给修习者订立了目标。当然,文中也对男女的生长规律做了阐述,主要是为了讲述肾气与精气的作用,在全篇之中只是配角。
徐小乐早就默写好了这篇经典,交给两个小道士,起码这一个月的教学工作就可以展开了。
小道士好打发,韩通智却是行家。别说亲自摸脉了,他只要看到药方,就知道那两人到底是不是痨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