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阳光,只有极少数能透过窗格,又在占地极广的大殿内被铁黑色的主色调所吸收湮灭,最后落到说话之人脸上时,只让人能看到模糊的半张面孔。
但若是相熟之人,怕是要马上惊跳起来:这分明就是已被魏帝拓跋焘下令囚禁于府,不得外出的北魏司徒崔浩!
此刻能与崔浩对坐的,自然也只有拓跋焘。只见拓跋焘感叹一声:“明明是战败之祸,司徒却能据此同时两头打压朝中军部将帅,以及文官士族,遏制了近年来的这些人恃功自大,枉顾王法的势头。如今又于败中谋胜,以掩寡人之失,司徒,真国士也!”
崔浩淡笑行礼道:“陛下谬赞了。说来士族骄纵,也少不得微臣以崔家之主,身居高位的缘故。”
说到这里,崔浩似是无意的顿了一顿。
但作为相知相事这么多年的君臣,拓跋焘对于这个小动作的深意,却再清楚不过:汉人士族文官骄纵,是我崔浩的问题;那么军部鲜卑将帅骄纵,便是你拓跋焘的问题了。如今我崔浩自愿走下汉人第一名相的位置,来成全北魏的壮大,那么陛下你,也该放下千古帝王的虚名,让汉人士族与鲜卑贵族同进共退,才是大魏之福。
虽然道理没有错,甚至崔浩率先让步的姿态也做的很好。
但对于拓跋焘来说,这就是一种无言的威逼,用一种云淡风轻的手腕,玩弄他于鼓掌之间,逼迫他妥协。
对于一个年近中年,已经拥有了足够让天下人承认和仰望的功业的强势帝王来说,他早已过了最是虚心听谏的年龄与阶段,而更注重于自己的名声,和绝不能被挑战的威信。
然而此时,自己却还必须倚重眼前的这个貌美异常,风度无双的天下士族领袖。
“诶,司徒太过苛责了。倒是那些粗俗武人,仗着近年来军功傍身,多有不法,此事御史台曾数次上奏。可惜寡人心有恻隐,始终不忍重惩,终使上下心骄,平白折损数万精锐,寡人之过也!”
崔浩微微一笑。
这一笑,在拓跋焘看来,就仿佛是一个师长,在看到自己的学生伶俐听话时,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时间,这种无端躁动的烦躁感,更加清晰难耐。
“陛下慧眼,明察秋毫,只是心怀仁德,不愿让功臣心寒而已,算不上过失。不过武将骄纵,确是需当防范。故而此次征燕,微臣斗胆,请陛下亲征,则前败只属军部,而今胜却全归陛下,可保陛下英名无损。”
拓跋焘眼睛一亮。
对于一个以武立国的君王来说,没有什么比“武功”“英名”这些东西,更让他感兴趣的了。
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崔浩这个老匹夫,已经将寡人的脾性了解至此,而得以随意拨弄,任意摆布了么?”
“陛下?”
眼见拓跋焘在欣喜后突然沉默,崔浩不由出声询问。
“唔……”
拓跋焘回过神来,沉吟片刻,突然笑道:“文王奠基,武王定鼎。天下分崩已久,寡人亦无把握可以全复,不如留待一些英名,让与太子,司徒以为如何?”
听着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崔浩的脑海里,闪过那个笃信佛法的聪慧青年的面貌,眉头不由一皱。
道法精深,天地至理,岂是佛教这种只知避税免役,空谈来生的荒谬之说可以比拟的?
“陛下,太子殿下虽是聪慧过人,但毕竟年幼,且从未独领一军。陛下若是有意,自可带于左右,言传身教……”
“司徒此言差矣。”拓跋焘抬手打断了崔浩的话语。“想寡人十五,便文掌相国事,武出北疆,何来年幼之说?我皇族子弟,自该少年奋发,否则何以稳固我大魏基业千年万年?更何况如司徒所言,北燕已是强弩之末,若是太子连这等情景都应对不了,将来面对南梁西秦,又当如何?寡人之意已决,司徒无需多言。”
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这般语气也太过生硬,拓跋焘又放缓语调道:“不过司徒所虑,也是为国而谋。嗯……不若这般,寡人明日亲往太尉府上,请太尉为辅,与太子同行,如何?”
崔浩沉默片刻,沉声道:“太尉任重王室,历事累世,太子随之,自然大有裨益。只是太尉已近八十高龄,听闻近来又宿疾复发,恐怕……”
“传闻之事,岂可尽信?”拓跋焘终于有些维持不住脸面上的和气,沉下脸道:“待寡人明日见过太尉,自然知晓情况,难道以我大魏人才济济,寡人还会逼迫一位身染沉珂的宿将老臣,带病出征么?”
说完,拓跋焘干脆起身拂袖,快步转回后殿,将崔浩一人晾在了殿中。
“长孙嵩长于治国,短于用兵啊……”
良久,大殿里传出崔浩幽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