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已经接近尾声了,日落前的帝京城就如一个老人倦怠而疲惫地昏睡着,城西的街闾巷内犬吠隐隐,婆子们拄着拐杖的咳嗽唾痰声、妇人打骂小孩的哭啼声……街头巷尾,关门闭户,原来大家都在准备着歇息困觉。
东边的转角处,一名腰系围裙的妇人端着个洗脚盆正开门出来准备泼水,忽然,腰肢一颤,手中的洗脚盆“哐当”一声被人撞落在地。妇人气傻了眼,还没发飙,抬头便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红衣女人像发疯似地从身侧飞跑过去。那女人穿着一件红衣销金多褶襦裙,绕在臂长的缂丝画帛随着一路疯狂的奔跑飘扬飞舞。妇人满裙水渍地弯腰捡起地上木盆,正要叉腰大骂,而女人,已经越跑越远了。
“嘿,我说您是去赶投胎呢!赶去投胎呢!”
妇人的骂声回荡在寂静的黄昏巷口久久不散,而女人,已经跑的不知踪影了。
被骂的女人是明珠,正是齐府的三少奶奶。
明珠没有死,不仅没有死。她的眼睛,居然彻彻底底复明了。
先不要管明珠的眼睛是如何复明的?明珠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明珠为什么没有死?她不是已经死了么?在被太子囚禁的这段日子里,太子又对明珠做了什么?为什么明珠会如此不顾形象地跑在大街巷口,还跑得如此急切?……而这些,似乎都不重要。因为,透过一缕落日的光芒,只看见光影所笼在的女人脸上,她的眼睛,噙满了泪花。
——齐瑜,垮了。
明珠的相公,这个被明珠心结了足足两三年的青梅竹马,她曾经几乎用生命去爱的男子,也几乎用生命去恨的男子,如今,却因明珠的一场“死劫”,彻彻底底被击垮了。
最近帝京城内不管是茶肆酒楼、还是勾栏瓦肆,老百姓们沸沸扬扬议论最热闹的莫过于三件事:第一件,当今的皇太子殿下强占了臣下之妻,太子行为失德,被皇帝一道圣旨,废了。第二件,太子强占了臣下之妻,妻子不堪折辱,于是便一根绳子抹脖子上吊了。第三件,还是皇太子强了臣下之妻,后来,那个被传扬为堂堂宰辅的儿子、帝京城的第一大才子,因为受不了这种绿帽子耻辱,意识分裂,突然就这样失常了!
明珠抬头看远方的落日,溶金的落日,脉脉的夕照,几株梨花寂寞地盛开在黄昏街头。燕子飞了来又飞去,而这样似曾相似的景色,它对于一个像明珠这样突然复明的女人来说,应是怎么看也未够才对,然而,此刻的明珠,却是大睁着眼睛,然后又手抚着胸口,不停地摇头闭眼。
明珠忽然想起,是了,曾经不管是她的丫头拾香,还是她的父亲母亲哥哥以及庶妹明菊,一个个都在为齐瑜说好话。他们说的总结起来无非就是这些:明珠啊,要懂得换个角度去思考,责怪他人的同时,也最好反思反思自己的过错。并且问问你自己,你真的敢保证此生没有此生没有伤害过别人吗?没有因你的固执伤害过另一个人吗?而分辨一个人到底是否爱你,除了用眼睛,还要用心。
可是明珠,你用心了吗?用了吗?
太阳,终于在沉池平线。斑驳的霞影中,青石方砖上龟裂的裂纹像刚刚出窑的青花瓷上的花纹。明珠的影子长长拉在地面,孤单而迷蒙。她抬袖擦擦自己眼角,眼睛还是湿的,迷蒙的泪水像泉眼似地总是不停外泄。明珠擦着擦着,终于放弃了这一动作,因为,静静耸立于对面的,正是齐家的大宅,这个她和齐瑜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明珠一步步走过去,沿着无人的台阶,走着走着,终于走上去准备敲门时,忽然,手又缩了回来。
精神失常的人她明珠见过,伺候她的奶姆赵妈有个小儿子因一场高热烧坏了脑子,最后见人就杀就砍,赵妈实在没有办法,不是就用脚链铐了将他关在一间屋子里,每天过着暗不见天日的生活?
还有,她曾在隔壁大街上亲自看过有人拿了一坨狗屎去捉弄一个精神失常的傻子,最后,当那傻子将那坨狗屎吞下肚之后,明珠回府是半个月都没吃下饭。
现在,齐瑜疯了。
齐瑜究竟会疯成什么样子?会像他们一样活得那么可怜,被人捉弄吗?就像曾经眼盲的自己,会那样被人捉弄吗?
泪水止不住地又从眼眶不停地往下泄。视野模糊中,放眼四合的暮色,月亮像沾了泪珠的纸签慢慢晕开在灰褐的墨云之上。树叶飘洒在冰冷的暮风中,几株枝干虬劲的老槐树高高耸立在朱红的角门边上,围墙下,那一串串白色的小花瓣从里面飘出来,纷纷洒洒,像半空中飞舞的纸钱。
实在太沉闷了,威严煊赫的宰相府一个“死”,一个疯,看起来实在像吊丧。终于,明珠扣响了门上的金漆铜环,一个手提白灯笼的中年仆人开门了。“您是——?”
仆人先是看着她一愣,然后,当两只惺忪的睡眼又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最后,当仆人终于认这个站在自己面前就是已经死了的三少奶奶时,仆人两片肥厚的嘴唇像麻花似地扭了两扭,瞪着双目,高声惊恐叫喊了一声:“天哪!三少奶奶回来了!三少奶奶的鬼魂回来了!”一边跑,手中的白绢纱灯边一边往下掉。
看来,所有的人都已经当她死了,真的死了。
灯笼掉在了地上,不会儿,火苗窜起,顷刻就化成了灰烬。
明珠无奈摇摇头,她并没有理这些大惊小怪的仆人丫鬟,她把苍白的下唇死死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