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玛!”
行宫正殿高座上正伏案疾书的正是康熙。
见殿中只留李谙达,我也不多礼,做了个福,就凑上前去。
“唔……是晴丫头吧!”
他放下手中的纸笔,抬头时,双眼里噙满了笑意,喜不自胜。
“呵……朕不想你来得竟这样快!”
我嗤地笑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八福晋郭络罗氏速速出口伴驾。钦赐!
儿媳怎敢抗旨不尊?!”
“不敢抗旨不尊就敢光明正大地戏弄于朕吗?”
瞧他佯怒地重坐上殿。
我委屈地努了努嘴。
“哦!那晴儿不敢造次了,这就回去了!”
“回来!”他高呼一声,我背转地身子强忍嘴边的笑,“越发无状了,让外人瞧了去,让朕如何头疼!”
我转身嘿嘿一乐。
“这里哪有外人!”
余光之中,案边自始至终躬身而立的李德全也不禁微扭了头一愣。
“哼!贼精贼精的就属你!”
久闻的慈爱叫骂,我心神一动。
“皇阿玛,晴儿好想您!”
康熙走近身前,微叹。
“哎……孩子,你……想开些吧……
以后,多来宫中走动走动,朕谕,宫门永远为你敞开!如有阻抗,皆以抗旨论处!”
李德全感受到我二人的眼光在背,深深一躬。
“谨遵圣谕!”
康熙,一个视我如亲女的皇帝。
他了解我苦楚与艰涩的处境,为我打开了又一扇窗。
谁曾说紫禁无情?!
舒晴,你太傻!
只要胸中有情,哪里不是人间?!
牢笼?!
只要心中充盈,哪里不能驰骋?!
一直以来,禁锢着你的是你自己的顽固与偏执!
他以一个慈父的身份包容着你,爱护着你!
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丫头,衡臣母孝回乡,还好……朕还有你!朕……辛苦你了!”
我果真没有猜错。
这么多年,面对着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我第一次有这样一股冲动。
他也需要包容,也需要爱护。
他可如愿?!
“阿玛!”
那些未尽之语滴落心底。
阿玛,这一声珍藏在心底的呼唤,无论世事变迁。
从此,您再不是那个史册中棱角模糊的英武帝王,再不是那个被后人讴歌如神祗一般的敬畏轮廓,再不是那个令人顶礼膜拜的僵硬龛牌。
原来,三百年后那个依旧香火连绵的太庙中供奉的是……我的阿玛……被赋予了又一深刻的奇异光彩……
我的后知后觉,您可看到了?
……朕谕,宫门永远为你敞开!如有阻抗,皆以抗旨论处!……
如珍珠一般莹润的字字句句,我始终默念,很多很多年。
还没有机会向众人傲首宣读,便融成了一颗最晶莹的琥珀,凝结在了遥远而暗黄的流年底片中,让我如何也舍不得曝光。
我和李谙达左右分侍两侧,康熙拒绝所有人的扶将,喜笑颜开得像个得意的大孩子。
“丫头,瞧瞧!这都是咱们的牛羊!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可不近在眼前么?!”
李谙达随后几步,眼睛也眯成了线。
“福晋,万岁爷可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德全儿啊!你们二人在那儿嘀咕个什么?可是埋怨朕的不是?”
我上前揽过他的小臂,轻轻摇晃。
“您可真会说笑!谁敢说您的不是。李谙达不过是见您高兴心里欢喜!”
李德全微笑不语,依旧低眉顺眼,看不出喜怒。
“呵……德全儿不说,我倒忘了……朕倒是好久没有这个心情了……”
顿时,他的叹息令我不得不注意到那昔日挺拔的背脊也日渐曲减。
“阿玛……”
“若只是国事倒也罢了,朕是真龙天子,铭记天下,自是不必说……
不过……
朕如何放心将这大清千万子民交给他!”
他?!
太子?!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旦瞧他身边的那些奸侍佞从,哪个是能胜任辅国的贤臣能将!更何况……
他们兄弟个个都是心有蹊跷,若不是对朕尚存忌惮,还有哪一个是真真听朕言语的?!……
哎……当初,朕就同敦覆说,朕羡慕他呀!子弟无一例外的忠孝两全,个个是出类拔萃又敦厚纯善的好儿女。朕没有他的好福气啊!”
康熙啊康熙!枉你一生知人善任,却独独不能看透自己。
他们忌惮,他们觊觎,都是为何?
正是因为他们的优秀和出色!
他们有这样的资本!
这一切又是出于谁人之手?
可不就是你自己!
你的严苛,你的督促,让他们成就了自己!
“阿玛!你何必如是想?且放宽心吧!儿孙自由儿孙福!”
我轻抚他因激动而耸动的肩背。
“都说朕偏心!朕不否认!
然而,他们哪一个不是朕的骨肉,朕哪里舍得下任何一个!……
这个位子终究只有一人当坐,难道血浓于水的兄弟手足也要覆灭在这个冷冰冰的皇冕之下?!
朕如何也不甘心啊!”
远眺原野,三人而立,静默半晌。
玄烨,我的阿玛!
你当然不能够理解!
你,乃至你的阿玛顺治帝都是在孝庄太皇太后的一手拥趸下,顺利走上了王者的赤金之路,毫无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