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医生只当过助手,面对临时的抽调比谁都紧张,抬头看了一眼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宗瑛,讲:“那么——”
宗瑛大半张脸都被口罩覆盖,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她讲:“我会告诉你怎么做。必要时——”她顿了一顿:“我会帮你。”
语气中透出权威与稳妥,实习医生只能握稳了手中的器械开始工作。
双腿截肢不是小手术,需要力量、耐心以及技巧,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更是巨大考验。天气炎热,房间内血腥气弥漫,只吝啬亮着一盏灯,宗瑛鬓角额头都渗出汗来。
她指导实习医生分离断面的血管和神经,指导他更稳妥地进行结扎和缝合——自始至终都没有拿过一把刀,一双手悬在空中,右手隐约有些神经性地微颤,额颞血管始终绷着。
手术结束时天都黑了,实习医生自认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口罩还没摘就急着向宗瑛道了声谢:“感谢老师指导,老师贵姓?”
“不重要。”她眸色中积了疲惫,又嘱咐对方:“密切观察患者体征,辛苦了。”
讲完这些她去洗了手,末了摘掉口罩走出房间,一抬头,迎面就见到走廊里站着的盛家人——二姐、五妹盛清蕙,她们接到消息刚刚赶到。
盛清蕙看到她明显又是一愣,眼前这个人从“过路朋友”变成“三哥哥助手”,现在又成了“医生”,多重身份的变化令人摸不清她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小姑娘也仅是暗暗吃惊,并没有完全外露在脸上,只是扭头同身后的盛清让讲:“三哥哥,手术好像结束了。”
盛清让抬起头,宗瑛的视线此时只落在他身上。
她没有别的人需要交待,径直走向他,说:“手术还算顺利,但病人还在危险期,需要时刻留意。”说罢将双手□□白大褂口袋,压低声音问他:“盛先生,天黑了,我们是不是要回法租界?”
宗瑛的意思很明确,时间不早,距晚十点越来越近,他们回法租界的公寓比较妥当。
这时二姐却同一个护士争执起来。
护士先是告诉她“医院没有空床位可安排”,二姐便驳:“怎么会没有床位?高级病房也不能安排?”,护士讲“无法安排”,二姐便来了脾气:“医院今日这样乱,我们也不乐意住,那么这样,你们派一名医生去盛公馆值夜也行!”
护士态度亦十分强硬:“没有医生可派。”
二姐一气之下指了她道:“你等着——”说罢踩着高跟鞋马上去院长室。
可她趾高气昂而去,却憋了一口气归来,明显是被拒绝了。
她到这时才注意到宗瑛:“你是不是刚才做手术的医生?今天医院里忙成这样子,待在这里不过吃力不讨好,不如去公馆,给你开十倍酬劳如何?”
宗瑛侧过头,神色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打算作回应。
盛清让却立即反驳:“这位小姐身份特殊,不可以。”
二姐似乎没能认出宗瑛就是上次盛清让带去公馆的“助手”,略不屑地开口:“有什么好特殊的?不过就是个医生。就这样决定了,我马上叫他们送大哥回去——”说着看向盛清让,几乎是命令他:“你也回去,有些账还没有同你算清楚!”
宗瑛留意了盛清让的神色变化,又瞥了一眼二姐和盛清蕙,突然握了一下盛清让的手,声音极低:“盛先生,你做决定。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只有盛清让能带她回到属于她的时代,她别无选择。
盛清让选择了回公馆,实际上,他也别无选择。
一行人坐车离开医院返回静安寺路上的盛公馆,一共两辆车,宗瑛与盛清让、盛清蕙坐在后一辆车里,气氛凝重,平日里话多的清蕙,也因为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变得寡言。
“盛先生——”宗瑛稍稍侧过头,声音低得几乎要贴到最近才能听清楚。
盛清让偏过头对上她的视线,她语气恳切:“我很饿。”
“我知道。”盛清让同样低声回她,“实在是对不起,请你……再等一等好吗?”
盛清蕙这时突然递了一颗糖过去。
盛清让接过糖,拧开脆脆糖纸,一颗咖啡色太妃糖就躺在泛着银光的糖纸上。
他将手伸到宗瑛面前,宗瑛飞快地拿起来塞进嘴里,别过脸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谢谢”。
一路都是平静的,一到家却又翻起大浪,简直同外面的台风天一样难以理喻。
一众人将大哥安顿在卧室,二姐将盛清让喊去隔壁问话,房间里便只剩盛清蕙及宗瑛。
盛清蕙看二姐出去,稍稍等了一会儿就下了楼。
宗瑛留在房内,隐约能够听见隔壁气势汹汹的斥责声:“倘若不是你那天提,大哥断然不会去找德国人转让!更加不会约到华懋饭店去!好好一个人现在居然残废了!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在祖宗面前打断你的腿!”
一到了责骂怪罪的时候,就又当作是一家人,甚至连祖宗也要被架出来。
宗瑛觉得似曾相识。
隔壁二姐怒气不减,言辞中却少新鲜内容,无非是将大哥受伤的所有责任推到了盛清让身上。
但宗瑛分明记得,是大哥自己约在华懋饭店,并且主动将时间从早上改到了下午四点半——倘若不改时间,既不用逼得盛清让一大早着急忙慌赶回租界,大哥自己也能避免遭遇空袭。
甚至连她也不必被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