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雨滴潺潺,常州城的天气一如往日,阴雨绵绵。
郭审站在花厅之外,微眯着眼睛,单手负后,不语不动,挺拔颀修的身形似已化作一尊木雕泥像。檐下清风携裹着烟波雨丝,绕过粉白芍药后,妩媚缱绻地洇湿他的绛纱袍袖,他却恍若不觉。
双成站在舒窈身后,手捧着药盏,偏头费解地望向郭审,圆润脸庞上尽是探究与好奇。
这个男人好生地不可捉摸。明明与夫人相争相执的是他,对夫人忤逆抗命的也是他。在与夫人相处时,他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做儿子该有的孝敬与温顺。阖府上下都当九公子是个无药可救的浑人了。可是这个浑人怎么就在得知夫人不欲见他时,罕见得黯然了神色呢?
真真是奇怪得很。
“九哥,先把药喝了吧?”一道婉转幽清的声音打断双成的思索,双成低下头,就见前方的二娘子不知何时已然转身,白瓷玉葱般的纤指小心翼翼地捧起托盘中的药盏,不疾不徐递到了郭审面前。
郭审眼睛微微一闪,随即沉声无言地伸出手臂,将碗中汤汁一饮而尽。
良药苦口,纵是加了甘草,也仍旧让郭审蹙起了眉峰。
郭审额角微跳,抽了口冷气才算平复下口腔中的苦涩辛辣。
“九哥,味道如何?”
舒窈的声音中隐隐藏了丝笑意,“每次出入母亲院中时,这药可都是阿瑶的必饮之物。”
被她调侃的人似方才回品过药汤后味儿,瞬间苦下脸,扭头面朝廊内,龇牙咧嘴讨饶:“阿瑶,有没有蜜饯?白水也行。我的天,你到底往里加了什么?”
舒窈大睁着眼睛,一脸无辜坦白:“什么也没加,我只是让人把甘草去掉而已。反正九哥耐苦,不加这味药也没什么。”
郭审一下垮了颜色,摆出副被妹妹苛待了的可怜模样,仰头哀叹:“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舒窈低笑着轻斥了他一声,将他拉回到厅中,兄妹相对而坐。舒窈才望着郭审的眼睛柔声发问:“母亲是不肯见你吧?”
郭审耸了耸肩头,双手一摊,摇头晃脑,毫不在意般笑道:“还真是如你所料。”
“你就在窗外站了半个时辰?”
郭审瘪瘪嘴,好像也在纳闷自己适才的好耐性。不过只片刻,他便又重新振作。嘴角复挂起那副迷人的轻慢笑容,幽沉黑亮的瞳底熠熠闪闪,宛若晨星。转眼抬眸间,风华湛湛,竟让跟随在舒窈身后的两个小丫鬟不由自主得红了面颊。
真是个无意fēng_liú也惹人的怪胎。
舒窈嗔怪地斜睨了他一眼,拖长腔韵,悠悠闲闲地问郭审:“九哥,这次前来常州是领了粮船?”
郭审修长眉毛挑得老高,眼盯着房顶的雕梁,颇为得意自傲道:“一共八艘粮船,加起来差不多一万两千石。”
舒窈双手托腮,汪汪美目望定郭审,像无数个崇敬兄长的小幺妹一样,不言不语,只单等着郭审下文。
郭审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挪挪座位,轻咳一声才绷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九哥此来是为解常州燃眉之急的。”
舒窈两腮梨涡深绽,“噗嗤”一下乐出声来。随即她又故作深沉地摇摇头,很是苦恼地对郭九公子道:“九哥心意昭表,可惜常州城粮困颇重,区区一万石,恐是杯水车薪。”
郭审“呼”地一下凑过脑袋,压低声音对舒窈道:“其实这一万石,九哥只是抛砖引玉。真正解常州城粮困之围的,还得需是常州粮商才行。”
舒窈闻声会意,若有所思。
郭审揉了揉她的鬓发,半真半假说道:“自古商人逐利来往,九哥现在是商人。来常州自然就是为发财的,怎么说也得尽商人本分。”
舒窈听后噙笑扫了他一眼,曼声轻语:“九哥少来糊弄我。旁人不知,我可知道,你放着丰月楼不去打理,孤身南下来到常州,多说也就不过能待了十数日。十数日时间,一万多石的粮食,你能出完?”
“所以,阿瑶你得帮帮九哥。”郭审说得郑重,让舒窈一时错愕,很是配合地将耳朵默默凑了过去。
时间流逝,他们这对兄妹间那一股难言的默契仍旧存在。郭审是胡闹也好,是动了真章也罢。只要他开口,只要她能做,她都将不遗余力为他办到。
郭审俊眉修目在看到舒窈动作的一瞬间欣然舒展,旋即弯腰附耳,将所有打算一五一十告知幼妹。
这妹妹先时还只是安静聆听,到后来不由惊诧地睁大眼睛,目光复杂地看向他。
“九哥。”
“嗯?”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比起败家,你其实也挺懂得兴家。”
“那是自然。”郭审下颌一扬,毫不自谦道,“九哥又不是京中那等只知吃喝的草包。”
舒窈点点头,煞有介事:“确实不是。比起那群草包,九哥不光搂钱的本事比他们高出百尺,连论起给爹爹招祸的本领,九哥可能也比他们强上百倍。”
郭审闻声一噎,人就像被戳破了的鞠球一样垂丧地嘀咕:“父亲要是知道你我正打着常州粮商的主意,肯定要给我一顿家法。”
舒窈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放于小几上的手背,抿唇轻声承诺:“放心吧,九哥。纵然是有家法落下,阿瑶也会跟你一起承担。”
“粮价大涨的风声我会在与各家闺秀聚会时放出,父亲向朝廷自辩的折子我也会来草拟。九哥,你不需顾忌,只管放手一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