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天子终于记起如意还没有公主府。
恰朝廷正在对北边用兵,不宜大兴土木。天子不打算再拨建新的公主府,便命人罗列京中闲置的官宅,令如意自己挑选。
办事的人倒尽心,直接献图上来,一张总图标注各处宅邸在建康城中的为止,一叠小图,为各处宅邸的详细布局和规格。如意只见京城人烟繁华,却没料想竟有这么多闲置的宅子,倒讶异了一阵。
徐思同她一道翻看着,不觉手下也渐渐缓慢了。感叹道,“半世繁华落尽,物在人亡,大抵如此吧。”
如意不解,徐思便道,“只是看到这些宅子,想起前朝旧事罢了。”她便指着图中一处宅子,道,“这是前朝静宜公主的住宅。”又挪了挪手,“这是前朝大司马伏契的宅邸,这是王缯、何满、刘炳……”
如意问,“是阿娘的故人吗?”
徐思想了想,“算是故人吧。”她便提笔将这几处打上x号,道,“这些都不成。”她缓缓的对如意解释,“这些宅子不是被洗劫过,就是乱自内起。每一处都白骨累累。又空置了近三十年,纵然要修缮,也得颇费一番功夫。”
如意不由咋舌,她出生长大在太平盛世,实在无法想象白骨累累的情形。便问,“这些人不是皇室和公卿吗?”
徐思道,“正是皇室和公卿。有些生来富贵,有些恶贯满盈,也有一些只是昏聩庸碌罢了。都既没有治国之能,也没有死国之忠。活着时都富贵至极,可一旦遭逢乱世……”片刻后她摇了摇头,道,“承平日久,现在想起当年,真是恍若隔世。”
徐思随手翻到后头,竟看到妙音的宅邸也在其中。不由皱起眉头,将那叠图纸往书匣里一丢,对如意道,“我看也不必从这里头挑了。你先选一处好街坊,我们再在附近找合适的宅子吧。”
如意想住长干里。她出门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便托付二郎帮忙留心。
二郎直接驳斥道,“不是要住我隔壁吗?怎么又要去长干里?那边住的都是市井小民,商贾行旅,哪里有什么好宅子?”
如意:……
“你明年不是就要出镇了吗?”
二郎这才想起这一茬来,不由悻悻然。片刻后才道,“那你还是选一处离台城近的宅子吧。我料想最迟明年,舅舅也要外任。三表哥又进了大司马幕府,这两年定然要随军北伐。到时候在建康就只剩你和阿娘两个人了,岂不是住得近些更便利?”
如意近来没怎么关注朝局,但也只不过几个月而已,怎么到了二郎口中什么事都要变了?
便问,“怎么舅舅也要外任?”
“那是当然。”二郎便轻笑一声,“纵然我出去了,舅舅却还在中书省,太子怎么能安心?阿爹这是替他剪除威胁呢。”
如意这才恍然。她敬重维摩,便不肯接声,只又道,“你说北伐——”
二郎道,“你觉着太子能扛住北边虎狼之族的劫掠吗?阿爹不趁着自己尚有余力时替他打打天下,以后怎么能放心。”
如意倒不觉着二郎尖刻——实在是他尖刻惯了,这就是他说话一贯的风格。但如意自幼所见无不是天子替二郎打算,这回却是天子处处替维摩打算,她听着不免感到奇怪。心想,看来天子终于不再踟躇,已确定由太子继承大宝了。又想,天子终究是年老了,经妙音公主一事后,他也再禁不起变故了吧。
旁的倒也罢了。唯有北伐一事事关徐仪,她不能不操心。便道,“可是自我出生后就没听说朝廷打过什么仗,忽然就说要北伐,当真不要紧吗?”
二郎道,“很要紧。”
二郎近来事事不顺,只深恨自己晚出生了几年。阿姐被人拐走这种事是迟早的,非人力所能阻挡,倒也罢了。可朝政上他竟也无能为力,明知他阿爹在做的事干系国运,却只能任由他犯糊涂。所幸这件事上太子同他站在一边,可见也不是愚蠢之人。但太子恭顺柔弱,他这边一通苦劝,那头天子呵斥一句“朕是在替你日后打算!”太子便没立场再争了。
二郎自己很快便要出京,天子又有心打压他,故而他也不能当面力争。
朝臣更不必指望。故而北伐一事几乎已是铁板钉钉,大军未动,前线已有几次交锋。
二郎不明白他阿爹究竟是心存侥幸还是年老偏执。
历代北伐,就少有成功的。本来两边就是势均力敌,除非有绝佳的时机能直捣王庭,否则就只能步步蚕食对方国力,稳扎稳打。二郎不反对北伐,但也要看北伐的目的是什么。天子忽然就说要灭一国——明明时机还没到,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做不成。这种目标喊出来自己都发虚,这是什么?这是还没开战就先打压自己的士气。更有甚者,究竟怎么打,打下来之后怎么推进,这些最起码的策略和准备都没做好,就已定下出征日期。这又是什么?这是游兵散勇、乌合之众。这种情形下,最好的状况也不过是孤军深入被人截而食之,若糟糕些,万一前线溃退,可就要丢城失地了。
本朝立朝时,正赶上北方内乱分裂,这些年北朝东、西之间相互交伐,才能赢得二十多年的承平盛世,积攒下些国力。若一朝消耗殆尽,日后再想北伐,真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二郎心中烦恼。
但这些事对如意说又有什么益处?他便岔开话题,“说起来你和表哥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再不赶紧,也许就办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