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西府松竹雅居东厢的堂屋内,得了岑二爷被府学罢黜、即刻贬为平民消息的岑三老爷,怒发冲冠,命身边最得力的柳大管事,火急火燎地将岑二爷召来自己的院子。
岑二爷将将推门入屋,便被岑三老爷一个茶碗砸在胸口。
纵使隔了几层厚厚的衣物,那滚热的茶水依旧烫得岑二爷一个激灵,胸口灼热的皮肤与胸腔内一颗冰凉的心两厢对比,让岑二爷一下经历了冰火二重天。
再回想他被罢免秀才的消息,传回西府不过一刻钟。这一路走来,府里那些往日里对他恭敬有加的奴仆,纷纷拿有色眼光看他:或同情,或嘲笑,或鄙薄……更多的是轻视和看热闹。
这使他对岑家和岑三老爷这个父亲仅有的那点子不舍和孺慕,全部化为空气,散去了无痕。
岑三老爷见岑二爷这时还不下跪反省,乞求他的原谅,反而呆愣愣地杵在门口,看得他怒火丛生,更加气愤。岑三老爷“腾”地起身,一脚踹倒几案,任那破碎的瓷器和流溅的茶水,制造出一地狼藉。
“你这孽畜!”岑三老爷几步上前,冲到门口,指着岑二爷的鼻子骂他,“岑家自立足弘安府,历经数代,秀才举人、学士公卿都出过!这一百多年来,族里还从未出过‘被归农’的白身秀才!我岑家百年清贵的名声,被你毁于一旦!你可知错?!”
“儿子有罪,父亲息怒。”
岑二爷很识时务地“嘭”地重重跪下,以头抢地,沉沉磕了几下,算是感谢岑家和岑三老爷对他的养育栽培之恩。他此时已确切得知自己被黜的消息,一想到往后求取功名,出人头地无望,早已心灰意冷。哪里还顾及得到岑家的面子!
看父亲这样,岑家,是容不得他了。不过,他也并无留意。
岑三老爷气恨交加,一肚子邪火烧得他愤愤难安,他用力踢了大丢他脸面的儿子,一脚将他踹出门外,仰面跌倒在院里满是积雪的青石地面上。
岑三老爷怒气冲天地站在屋内,居高临下地责骂顺从地跪在冷冰冰青石地面的岑二爷:“你这孽畜!当年你执意要娶林氏那个下贱胚子时,我就知道你是烂泥扶不上墙!自从你娶了林氏后,科举之途便几经波折,从未顺遂过!”
“我早就说过,那个克死爹娘的贱、人,迟早也会克到你身上。让你及早休了她!你不听,如今怎样?可不应验了!你怕她病死,扔下书本蹲守在她床前照顾她,我几次叫你放下她,回去读书,府里自有丫鬟婆子和大夫照顾她。”
“那会儿你说什么?你‘自有主见,不会耽误学业’。如今可好!你那愚蠢而又自以为是的‘主见’害得你被黜,更连累了我岑家百多年的好名声!”
岑三老爷眼见岑二爷被他骂得头越伏越低,心中的悲愤、耻辱、失望……种种情绪交相闪过,难以抑制,最终全都化为怒火,直烧心肺,他猛地脱口而出:“我宁愿从未生养过你,也好比今日叫你把我、把岑家的脸面,踩到泥底!”
这句话来得太过,饶是岑二爷钢筋铁骨,心智坚强,也被伤得体无完肤。他突然失去力气,瘫软在地。
自他三岁被带离周姨娘身边后,这二十多年他跟在岑三老爷身边,终日书不离手,哪怕在贴身照顾濒死的妻子时,他也趁妻子昏睡之际,争分夺秒地温书。
这二十多年的寒窗苦读,兢兢业业,父亲却全然不放在眼里。他一朝被黜,父亲就翻脸无情,甚至连宁愿从未生养过他的话,都说出了口。
岑二爷一时间只觉万念俱灰。再也没有长年不得志,一次不慎被发高热毁了岁考,然后拖着病体得知自己被罢黜为民后,听了亲生父亲这么一番戳心戳肺的话,更叫人难以承受的了。
接到罢黜文书那刻起憋闷在他心底的抑郁、、苦闷、沮丧、绝望、迷茫、空洞……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一腔热血,流经他的肺腑,自他的口中喷出,染红了一方白雪。
失去意识之前,岑二爷似乎看到自己的妻女儿子,大声呼喊着他,焦急而关切地奔跑向他。
岑二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还好,他不是孤身一人,就算什么都没了,他还有妻儿,还有一个永远温暖的小家。
岑二爷终于安心地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一向奉行蹁跹莲步,一行一动皆有章法,从不大步奔走以免有失仪态的岑二娘,与母亲兄弟领着亲信仆从,急匆匆赶到松竹雅居,就看到最疼爱自己的父亲吐血倒在冰天雪地里!而她的亲祖父却视而不见,反而转身拂袖而去,还命柳大管事将门关好。她突然出离愤怒,大声呼喊着“父亲”,几乎不要命地带头冲了过去。
她身后紧跟着母亲兄弟,还有几名忠心耿耿的仆人,岑二娘率先冲过去,将岑二爷扶到自己膝上,大喊一声“快过来帮忙”。玉墨和岑大郎赶紧上前,帮着岑二娘扶起了岑二爷。
岑大郎自幼爱习武,又天生大力,他让玉墨把岑二扶到他背上,背着他便脚底生风地冲回暖梅堂。一路上,岑二娘给了疏影银子,吩咐她跑去外面,请杏林堂的甄大夫来为岑二爷诊治。
平时柔弱绵软的林氏,这次却异常坚强,连一丝眼泪也没流。他们一行人回到暖梅堂后,她只寒着一张脸,奔前跑后地亲手给岑二爷擦洗换衣,塞汤婆子给他暖腹,并温手温脚。
年仅六岁的岑三郎见父亲吐血晕倒,被吓得大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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