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永岩镇雨季,今晚是难得的晴夜,星空万里,茂密的木棉叶随风簌簌,清凉的海风穿透层层的屏障,四面吹来。
方家人都积聚在木棉树下乘凉,主子们坐着藤椅,仆人们席地而坐,笑谈着各种趣事,尤其是老爷讲他在商旅之中的奇闻异事,这些事情在樊若梨看来未免有夸张之嫌,但仆人们一个个洗耳恭听,那个不亦乐乎。
时芳菲披着毯子半倚在方观卿的怀里,也坐在院子里听老爷讲着,或许还在闹脾气,一向爱夸夸其谈四处炫耀的她赌气似的一声不吭。
接着隐隐的星光,樊若梨看得出,时芳菲虽然不说话,嘴角却是向上弯着的,脸上写着幸福和满足。
星夜如盏,蝉鸣低唱,叶影在星光下藻荇交错,老爷低沉而不失活泼地讲着传奇,丫头小厮等着萤火般的大眼睛一丝不苟地倾听着,夫人时不时地附和着,方观卿听到精彩处就会冒出几句古人之词来,时芳菲心不在焉,揪起一缕方观卿的头发卷着玩,大家有了默契一般,为了让樊若梨安心,都绝口不提今早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
樊若梨一整天都挂着微笑,以至于有些僵硬,她在极度掩饰心中巨大的波澜,今早时老太爷的一番话让她心生去意,今日方家人不顾一切的挽留,和此时此刻的温馨安宁,更让樊若梨去意已决。她口上对方家人敷衍,说她绝对不走,只是让他们放松警惕而已。
如果她不走,时老太爷总有一天会来把时芳菲接走,对方家的报复更会接连不断,到时候,眼前一切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她不能用自己的不幸连累方家,只有她走了,方家才会恢复以往的平静,而在时家的帮助下,方家的产业会蒸蒸日上,眼前幸福的光景才不致稍纵即逝。
经过这几日,樊若梨看得出,方观卿即使表现得再冷漠,他心里最放不下的人还是时芳菲,她没有理由不费吹灰之力分享那些属于时芳菲的爱情,自己无端地出现,无意间打乱了方家正常的生活秩序,以致方家发生了诸多原本不该发生的波折。
错就错在,她奢望还能在有生之年脱离苦海,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她知道,一定是她为了稳固凌家的江山,替先王报仇,为了保护心爱的宁儿,为了一己之利,杀了太多无辜的人,挑起了太多无端的战争,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老天爷故意让她一辈子不得安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人,都会惨遭殃及。
唯有走,才能让一切回溯到她没出现之前,唯有消失,才是此刻樊若梨唯一能报答方家的方式。
自作孽,不可活,樊若梨最近时常这样想。
她命中注定,要用一辈子的苦难去为那些因自己而逝去的人赎罪,命中注定,她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帮助,更别提爱情。
这日深夜,趁方家人熟睡之际,樊若梨简单包裹了些衣裳,取了细软银两,准备偷溜出去,至于以后如何,她根本顾不得了。
方家前门有陈虎彪的徒弟把手,樊若梨只好选择终日紧锁而且隐秘的后门。
夜极静,只剩风过密叶,婆娑地沙沙声,和夏虫的啁啾。
樊若梨蹑手蹑脚,星空极亮,能映出她薄薄的影,她只能越加小心谨慎。
樊若梨一道一道开启紧锁的后门,因为紧张,不敢大力,额头不一会就汗涔涔了,她多么渴求恢复之前一个筋斗几丈高的轻功。
缓缓推开窄小的后门,一条隐隐约约的羊肠小路出现眼前,一直通往黑黢黢的远方。樊若梨极力遏制自己回头再望一眼方家院落的冲动,她怕再看一眼,坚决离开的心又动摇了。
温文尔雅的方观卿,医术精湛的夫人,活泼可爱的丫头,古灵精怪的小厮,爱闹脾气的伙夫,药痴板儿和武痴老爷,还有醋坛子似的时芳菲,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们,心里便有千万个不舍,过往种种浮现脑海,而载满美好记忆的方家古宅,她从今往后,再也无福歆享。
当樊若梨终于撇开涌上心头的千情万绪,正要迈出门槛。
“你要去哪?”
一声清晰的质问在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惊得樊若梨全身一颤,脚一沉,绊在门槛上,差点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