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能怎样呢?他们才是血肉相连至死不离的一家人,而他不过是今天为友明日成仇的敌国大将——而永远不能成为他的唯一。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已是彼此之间最好的联系了,余者皆为虚妄,都是奢求。
他回过神,敛去唇边苦笑,抬手还礼,而后命令全军转向。
慕容永微觉诧异,策马前行数步,讶然道:“都督不随我入城?吾皇必想亲自向都督致谢。”你费尽千辛万苦不惜抗旨只为救他,难道临了却不愿再见他一面?
“洛阳战事未歇,本帅还要前往军前效力,就请上将军面圣之时代为转告——”谢玄拨转马头,声音平淡至极,“士为知己者死,不必他谢。”
慕容永便默默地率领兵马让出一条道来,让谢玄带兵通行西去。
两军交汇而过,慕容永隔着千军万马,目送谢玄头也不回的决绝背影——是不想回,不愿回,不能回,还是不敢回?
就在两军尾翼错身之际,燕军之中忽起一阵骚动,队伍立即大乱,与晋军混成一团,慕容永拧起眉来——他治军极严,本不该出这莫名的纰漏——立即派亲兵前往查问,不料须臾过后便有回报道:“后燕的几个逃兵混进了咱们队里方才忽然夺马抢路,这才引起骚乱!”
慕容永本能地觉得不好,连忙策马逆行亲去,未至半途便闻得人声马嘶,纷乱不绝于耳,下一瞬间,他眼睁睁地看见一支冷箭从不知名的暗处嗖地射出,直中谢玄后心,没根而入!
被围城久困的任臻终得脱险,却不减焦躁,依旧皱着张脸来来回回地反复踱步,三五不时地伸长脖子张望。直到城门外马蹄疾响,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风一般席卷而进,他才忍不住快步上前,与来人紧紧拥在一起!
久别重逢,劫后余生,再见的狂喜让他二人再也无暇顾及他人的眼光,慕容永像要将人摁进自己怀里一般大力地抱住任臻的臂膀,俯首在他的脖颈处一口一口贪婪地汲取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而后他忽然抬头,端详着任臻干裂流血的嘴唇和瘦削凹陷的脸庞,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不自觉的颤抖:“您怎么。。。瘦成这幅皮包骨的模样了。。。”
“我饿的么。你们再不来,连赭白都要给拖出去煮了,给将士们果腹。”任臻龇牙一笑,却是双眼通红,而后抚向他盔甲下飘摇的散发:“你不也疲老了许多,头发都见白了。”
慕容永抓住任臻的手,拢在掌心用力地握了一握,一切尽在不言。
“。。。啊,兀烈受了伤,军中少药,伤口久难愈合,快着人先去救治。”任臻回过神来,飞快地补了一句,沉默片刻,实在忍不住一面朝后看去一面催问道,“听说,今日谢玄亦有参战,怎么。。。怎么还不见人?”
“谢玄还要前往洛阳,城门不入就直接带兵西去了。”慕容永低下头去,犹豫了片刻,他轻声道,“他让我转告——士为知己者死,不必你谢。”
一言诛心,任臻顿时怔住,无语片刻,他颓然地跌坐于地,满心苦涩却万难出口——我想见你,岂为致谢?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怎值得你为我付出至此?我欠你的,注定此生此世还不清了。。。
慕容永默然地俯视着难过至极的爱人,心尖微微一疼,却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实言相告。
谢玄于乱军之中中箭落马,可谓触目惊心——冷箭乃后燕逃兵所射,染血的箭尾也刻有慕容垂的成武年号,而凶手们在被围剿之际已全部自杀殉国——慕容永赶到谢玄身边之时,这位东晋兵马大都督已是血流浃背面色惨白,他却兀自盘腿端坐,平静地对着含着泪围拥在外的部下们发号施令:“莫要声张,以免军心不稳。流箭罢了,要不了命——全军继续向洛阳进发,待到大营,再行取箭。”
慕容永纵使先前极不喜这位设计俘虏过他的东晋都督,此刻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硬气,便皱眉道:“都督受伤过重,还是先入城疗伤吧。”
“长子城如今与废墟无异,谢某就不打扰了。”谢玄从容地抬头道,“何况朝廷明令北府军西取洛阳,谢某在此逗留已是抗旨,如今自要赶往军前戴罪立功。”
他是在特意躲避,不欲相见——既是相见时难别益难,抽刀断水水更流,又何必重逢再会。慕容永沉默片刻,探手取出一包药粉递上:“此乃鲜卑秘药‘银环’,可止血镇痛,都督可先敷以缓疼。”
谢玄在刘裕的搀扶下强撑着缓缓站起,道谢接过的那一瞬间,他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别告诉他。”
任臻闻讯,一定会痛惜,会难过,会伤心——但这份情感,他这个知己要不起。
谢玄被扶上战马,寒凉的夜风中,他闭上眼,竭力与往常一般挺直了背,他还是那个谈笑用兵风华无双的北府之帅。那包药粉却被他紧紧扣在胸前,银环,他竟舍不得用——秣陵山林中、宣城宅邸里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日夜朝夕袭上心头,点滴皆成剧痛,比那箭伤还要钻心蚀骨。
他以为他可以淡然处之,可以太上忘情,可以真如那日分别所言——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来日再见醉卧沙场——原来他做不到。
谢家宝树,到头来也不过一介凡人。
慕容永解长子之围不过数日,骇人听闻的参合杀降之事便已传遍天下,世人无不悚然。
任臻被雷劈了一般看着那封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