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余老师没想到的是,西邨离开学校时十分淡然,连一句牢骚都没有。但是,余老师看不到西邨的内心,看不到西邨的胸腔里翻滚着海浪一般的波涛。
西邨怀着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情离开了让他充满憧憬、做过美妙奇梦的校园。他仿佛一下子从九霄云天跌落到十八层地窟,扎扎实实,冷冷冰冰。他的梦戛然而止。师从梁思成、当建筑设计大师、造宫殿般的房子,统统摔得粉碎,蒸发在空气中,变得无影无踪。他的憧憬瞬间变成了白纸,他的希望立即变得虚幻渺茫。周边似乎起了深秋的雾霾,将他团团包围,看不到前方,也看不到后方。余老师紧随他而来,他浑然不觉;对他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徐雪森的心情异常沉重。他悔恨是自己祸害了儿子,断了西邨的前程,但是他又坚信自己没有做错任何对不起儿子的事,毁了西邨前程的应该是老梁、金局长和裴书记这些人。这些人像惯于报复的野狼虎视眈眈地挡在了西邨前进的道路上,势单力薄的儿子是无法逾越过去的。他责备起自己来。原来总以为是儿子年幼无知,现在想来,幼稚的是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了,依然没把世界看清楚。“儿子啊,记住这个教训吧!”
思想越深刻顾虑就越多;没思想的人烦恼就少。西邨的娘就非常淡定,说:“不上学就不上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天还能塌下来?早点把唐老九的丫头娶进门,吾还能早点抱孙子!”
“你就知道儿子、孙子、房子!死猪不知开水烫的滋味!”徐雪森心情不好,说话就冲。
这话点燃了西邨娘的火药库。“你朝吾发什么火?啊?吾还没找你算账呢!要不是你在外面人前马后的乱蹦乱跳、胡说八道的当了‘右派’,西邨会是这样吗?他还不是因为你是‘右派’才被开除的吗?当那个狗屁书记不但没给家里多带一分钱,没把房子翻起来,带回的倒是一顶又一顶的‘帽子’,带回的是灾难,你还理直气壮!你有本事去跟老梁斗啊?斗了老梁不算,还要跟县委书记斗!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犯上作乱!不知天高地厚!能有你的好果子吃?你不吃倒让儿子替你吃了!西邨就败就败在了你的手里,现在你瘪了蔫了不说话了?”
不能说西邨娘的话没一点对,徐雪森认了,不想也不敢反驳。也无益。可是,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形势,你去大街上看看,能见到一个大肚子的吗?现在逼着西邨结婚,吃的是什么?猪都不下崽,人能生出小囡来?晚几年再说吧!”
余老师见老夫妻二人不再吵嘴了,便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来劝慰他们,说西邨不上大学并不见得就毁了前途,更不要用结婚来栓住他手脚。西邨同意余老师的意见,不赞成马上结婚。西邨娘只得作罢。背着西邨的父母,余老师问西邨对今后有什么大算,西邨木然地摇摇头。“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东葛庄秦凤鸣当上了大队干部,上不了课了,要不我替你去争取一下,你去当代课老师先干着等机会?”“谢谢余老师的关心,吾不会去东葛庄的,更不愿当老师。”“那你准备做什么?做你家的老本行扎纸鹞?可是,现在哪家还有闲心思放风筝?”“您说的没错,吾不会再做鹞子了。”“那做什么?总不能闲在家里吃闲饭吧?西邨,你可不能被眼前的困难打倒啊,一定要振作起来,一定要迈过这道坎去!”“不会的,余老师,吾从小吃苦吃惯了,这点打击吾经得住。吾爹说过,天无绝人之路。吾相信会找到出路的。”“这么说来你有打算了?”“暂时还没想好。如果实在找不到别的路,吾宁愿去北港拜萧木匠为师学造民房。”“可是,西邨,当泥瓦匠与建筑设计师完全是两回事啊,而且苦着呐!”“吾说了,吾不怕苦的。好歹这也属于建筑,与吾原来的理想属于同一条路。”“有些道理,不妨先干着。如果形势变了,或者你爹的‘帽子’摘了名誉恢复了,你再继续考大学。”“但愿如此吧!”
西邨的想法得到了父亲的支持。“学门手艺比当官的强!老话说嚒,有手艺走遍天下。萧木匠人品好,当年吾就劝你跟他学徒,跟他学艺学做人爹放心。”
西邨找到萧木匠,萧木匠把两手一摊,既不是拒绝也不是欢迎。“徐公子,谢谢你看得起吾。可是,你应该想到,这年月还有哪家造房子?吾自己的手艺都快忘了,吾收了你拿什么教你?等形势好转了再说吧。”
是啊,没一家要造房子,萧木匠就没了教练的平台,徒弟也就如同学生上学缺了课本,学徒能学什么?西邨在心里骂自己是病急乱投医。最低的希望也破灭了,西邨只得跟随社员一起下田干农活挣工分。天天一日三顿的“瓜菜代”,人就消瘦下来,又要下地干活,干起活来又不会偷懒,原来坚持的“天天练”的练功习惯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原本想混吃不要钱的大锅饭而削尖了脑袋强硬要把户口迁回老家的唐湾在口粮分到户头、大食堂散伙后就躲回了城里,并想尽办法要把户口回迁回城里,可是,跑了街道——公社——公社——街道几个来回也没有办成,这一天他想到了徐雪森,来找徐雪森想办法。一进村他就听人议论说他未来的女婿西邨被学校开除了,考大学当大学生成了子虚乌有。这就像囚犯判了死刑要杀头,人头都没了哪里还谈得上辉煌的前途?下辈子重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