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摆了两枚钱,乍一看都是寻常的五铢钱。û#20320;细一看,却可发现一枚精美厚实,一枚却铜胎薄小,文字模糊还有些漫灭。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官铸的好钱与私造的恶钱,也只有比较才能辨别。
凤翎看了看这钱币,又偷眼打量将钱币带来的鸿煦。
他已脱了玄青鹤氅,露出里头耀眼的团龙朝服。他那端坐的架势,俨然像在升殿理事。气概仪态与这破旧民宅格格不入。
隔着一张桌案,那一边与他相对而坐的“吴夫子”全然是平民打扮。
夹在画风截然不同的二人中间,凤翎颇感尴尬。
这二人倒是全不在意,只从从容容吃孙季玉奉的茶水。
等到茶水摆齐,就连季玉也退了出去,小小一间屋里只剩下君臣三人。
凤翎早知道,鸿煦今日不是来演“少东安远之”的。他是铁了心,下了本,要来寻衅滋事。
滋事的由头却不是那一叠叠言辞恳切,罪状确凿的弹劾奏表,而是眼前这两枚不起眼的铜钱。滋事的方式也很奇特,竟是要天子做一道数学题——“开春……长安城得各州赋税……市面米价为斗米二十钱。此后,不违农时……入秋……”
凤翎是个算术白痴。听他不紧不慢地出题,只觉得昏天黑地,那一串数字涌进脑袋时,竟然完全无法连词成句。
“请问陛下,五个月后,长安米价几何?”
“啊?”凤翎挠头,嘻嘻一笑,“哥哥莫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数字,就头疼……”
“臣闻陛下为藩王时,治州精细。”
凤翎扶额,继续扮成耍赖的学生。
“治州又不是做账。我数学从小不灵光,现在也不会算。你拿我怎么办?打手板么?”
鸿煦并不陪她嘻笑。
“陛下不算,容臣来汇报答案,按照这个速度,五个月后,仲春时分,长安市面,斗米……百钱。”
鸿煦一瞬不瞬望着天子,目光凝重。
“百钱?”
凤翎面色一僵,瞥了眼依然淡然吃茶的荀朗,随即也回复了一脸无所谓。
“哦。百钱。那又怎么?你算术好。行了吧?”
鸿煦双眉紧蹙。
“陛下可记得?丹穴宫变当年,市面的米价也……”
荀朗搁下了茶碗,满面笑容:“臣只知殿下激扬文字,经略天下,不想您竟也拨冗留意着算学小道?实叫臣佩服。”
凤翎暗暗捏紧了拳。
荀朗的心乱了。
竟乱到让他失态,甚至粗鲁打断鸿煦的话。
鸿煦不悦地望他一眼,冷冷道:“岂敢。我本不通算术,荀相才是个中高手。我此番叨扰,全为这两枚铜钱。”他放下了之前的话头,将两个钱币推至荀朗面前,“其中一枚非为官铸。荀相主理财政多年,不知可能看出孰恶孰良?”
荀朗扫视天子夫妇,见二人竟都别有深意地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转向凤翎道:“陛下,可能分辨么?”
凤翎接了这一记转球,不由一愣,眨巴着眼道:“我听人说,恶钱分量不足,偷工减料。”她抓起那枚精美厚实的,捏在手里:“是这一个吧!”
鸿煦显然没有料到天子会这样愚顽,轻叹一声,一脸无奈。
荀朗笑道:“看来你不但算学不灵,连手感也不准。”
“错了?你确信……我错了?”
见荀朗点头,凤翎目瞪口呆,捏紧拳,一脸难以置信。
荀朗也不管她,只笑笑将案上剩下的那枚钱推至中间:“殿下不必过虑,且到不了‘米价百钱的地步。况恶钱入市乃是常态。自丹穴宫变之后,也曾种类繁多,星散各州。虽经历朝宰辅整饬,仍不免惹出些微祸乱。”
“我听人说,荀相曾经找到过根治……”鸿煦特意将那枚钱往荀朗处又推了一寸,“这恶钱的良方。”
“殿下的意思是……”
“这恶钱与所谓的崖州‘鬼钱是不是一回事呢?”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荀朗略一怔,随即不屑地笑笑。
“殿下所学倒还真是广博。”
这“鬼钱”确实是荀朗的一项发明。
自鸿家辅佐中宗归銮,祸乱初定。朝廷为管控货币,设置了钱监。钱监分布丰河上游诸州,少府也设有十炉,而东南的情况却有些诡异。
东南钱监不是不设,而是形同虚设。
中州连年战乱,大量人口逃亡东南,百姓虽苟全性命,却仍不免苦难。掌握了东南土地的豪强贵胄,借机大发国难财,对付失地流民犹如捕杀羊群的饿狼,奇谋百出,不择手段,与州牧勾结,或者哄抬物价,买空空,或者雇农租地,大肆盘剥。流民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只能任其鱼肉。水涨船高之下,东南本地百姓的生活也日益艰难。
与土地危机相伴的是恶钱灾祸。
因为豪强通过土地买积累了大量财富,人稠市旺,商机无限,东南各州货币需求巨大。然而本地铜矿极端稀缺。多货少钱,铸币成本高昂,乃使私铸钱币之风盛行。
面对这些恶行,诸侯州牧本该加以干预。可是他们为了与百姓争利,为了向朝廷分权,不但不加节制,反而亲身参与囤地地,大发恶钱。天长日久之下,丰河下游虽是鱼米之乡,米帛价格却长期高于上游,恶钱大量流通于市。百姓苦不堪言。
如果东南豪强能守住本分只是吃自己的地皮,大乱初定的朝廷大概还不会轻易干涉。
但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