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二人并坐廊下,看着菜。
夕阳将整座院子,连同她们,全都染成了金黄。
天青色的碟子中盛着六个鸽蛋大小的肉丸,也是淡淡的金色,与这院子里的人与物一样,浮华诱人,却又透出些诡异。边上一只小盏里装了一点血色酱汁,色泽晶莹。
“你认得这菜?”
凤翎恶意地笑,因为她看到一直笃定的凤藻终于露出了惨淡的表情。
“桃花丸子……”
“桃花丸子,乃是长安城最时兴的一道菜肴。取三岁雄鹿胸前净肉剁成肉泥,与甘泉所产玉魄白面相和,加入口蘑、芝麻、葱末、蒜末。以鹿油炸开,火候不可过头,务必要炸到外罩一身金,内藏一丝血,方能鲜美可口。若再配以当年酿的蜂蜜加上桃花甜酱蘸食,更是叫人一吃难忘。”
天子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菜,口气像个熟练的店家,唇上含笑,眼神却冷若霜雪,叫人不寒而栗。
她笑笑说完,竟不用筷子,抬手捻起一个丸子,径直塞到了凤藻因惊骇而张开的嘴里。
“尝一尝,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凤藻又自盘里捻起一个,“可惜这里没有掺郑季常的精魂。那原汁原味的桃花丸子,我也只在西市的勾栏里见识过一回。据说有幸吃过的人,后来都交上了桃花运。”
她说完了,把丸子放进自己嘴里,自顾大嚼。
看着她大大咧咧的吃相,凤藻愣了片刻,也合上嘴,慢慢嚼了起来。
鲜嫩酸甜的肉汁流入喉口时,凤藻才发现,吃,也是一种难以替代的享受。像这样在秋日暖阳中,美美地吃一顿饭,这种滋味,也许并不比坐在御座上差多少。
“可惜一座蜂巢里,只能有一个蜂皇,百子千孙都只能由她繁育。”凤翎看看手上蘸的蜂蜜桃花酱,轻轻感叹,“姐姐一定也恨母亲?”
凤藻脸色苍白,默然不语,只是自顾吃菜。
凤翎笑笑,继续自语:“我也曾经恨过她。可没有想到。后来,我却变成了她。”
凤藻抬头,蹙眉望向天子。
凤翎笑了:“姐姐,你也是我家的天狐。只差一点就能和郑桓一样,把我们全部干掉了。”
“陛下可以把我也剐一回。”
“你也想要演一回鸳鸯蝴蝶命吗?”凤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值得,姐姐。你已经跑得够久了。即使驾着戎车奔上一辈子,你也追不上郑桓了。他的骸骨在甘泉伴着凤萱,魂灵在伴着宗。我听说海陵王的小女儿生得十分俊美,颇有其父的风采。”
凤藻笑了,笑出了眼泪。
她们边嚼边笑,吃得唇角粘油,仿佛变回了两个小女娃。可惜她们虽是姐妹却从没有像这样欢乐共食。
“驾车……”凤藻在泪光中眯起了眼,“小妹,你有没有试过,和男人一起驾车,在挂满露水的草地上飞驰。那滋味也是人间极乐。”
“没有。”凤翎舔舔粘着桃花汁的拇指,“可我试过和男人在挂满露水的草地上睡觉。”
一句话,无耻无赖,说得凤藻咯咯直笑。
“当真?!有趣吗?”
凤翎忖了忖,点点头。
“还算有趣。”
“那个男人是我鸿家的耀之吗?”
“是啊。所以,就……更有趣了。”
“后来呢?”
“后来你雇人劫持我,到了龙门堡嘛。”
“哦。我雇人。你说是我雇,便是我雇。我那是在解救你。免得你和露水一样,被太阳晒干。”
吃货呵呵一乐,又往嘴里丢了一个丸子:“你我所结的本来也是夕生朝死的露水姻缘嘛。”
“恩,露水姻缘……”
凤藻抬头望望天上的云霞,突然想起,郑季常死的那一天,也有这样的好风光。
“不驾车,直接野|合,听起来就有趣。下一次我该寻个人试上一试。”
凤翎笑笑递上了美酒:“没有下一次了。”
“是啊,没有下一次了。”
凤藻笑笑地叹了一声,接过美酒,一饮而尽。
……
天子送走凤藻,回到阁子,发现鸿煦仍站在窗边,望着如血残阳发呆。
她阖上门,把纷扰与窥伺关到外头,走过去,轻轻道:“帝君哥哥,我要回去了,这几天也闹够了。麻烦你照拂云中君,他是我与你家……扯不断的牵绊。”
鸿煦转头望向她。
他已经从最初的惊骇和绝望中缓了过来,表情平静,眼中却光彩全无,只剩下无尽的苍凉。
“替我主持好东皇的大婚。还有……你自己……”她的脸上终究冰霜碎裂,现出一线温柔,“也要小心。”
这一句“小心”,让鸿煦越发悲辛交集,万般滋味涌上心口,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凤翎舔了舔指唇上的桃花酱,垂着眼眸,轻轻道:“外朝有他镇守,不怕。怕的是禁宫里头……我已吩咐内卫护卫你与骅儿周全。那个高幼安,你也看见了,他已接替陈凌的做了绣衣直使,虽然年轻,却老成能干,身家又清白。哥哥可以随时传召差遣,以备不时之需。”
“既然牵挂许多,何必执意要走。”
桃花酱初入口清甜,再回味却酸涩,酸得天子皱起了眉,笑得难看。
“皆因命里注定,一张口吃不得两家饭。”
鸿煦盯着她粘着桃酱的唇,看了许久。
殷红绚丽,剔透玲珑,仿似一方小小的血宝石,令他恐惧也令他迷醉。
她不会属于鸿家……
今天,他是彻彻底底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