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个夜晚,这双眼睛曾出现在少年鸿煦的春梦里。
此刻,她坐在琴边,静静凝望着他。换了青衫,装扮成调弄琴瑟的乐工,形容憔悴,素面无妆,眼睛却还是美丽动人的。
“望舒殿下……”鸿煦恭恭敬敬对她行了一礼。
她反常地没有站起来还礼,仍是抬着头眼波盈盈地望着他,脸上似笑非笑。
鸿煦努力维持淡然,行到她对面,弯腰将那封密信放到琴案上:“煦已是后宫侍臣,不得擅出。殿下有事相告,我只得以此法相见。望殿下恕我不敬之罪。”
他的口气仍是温柔客气,用的也是少时的称呼,尽管他早已知道了她的心肠,可他却还拉不下脸面。毕竟,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经历过的第一段风月。
看他心虚的模样,凤藻觉得又好笑又凄凉。
大概他也发现她穿奴|才的衣裳终不如着亲王的锦袍好看?
“刑余之人,丧家亡身,蒙君见召已是万幸,何言不敬?”
凤藻虽恶,却还识相。
今时今日,“春林”枯败,风光不再,“归义王妃”是已死之人,能以这样的形式复活,甚至同帝君说上话,她就该知恩了。
她的识相,让他更加百感交集。
“但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凤藻默了片刻,展开花笺,垂首望着上头的字,淡淡笑道:“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远之的诗才仍是超群,可惜我……却已错过了最美的年华。”
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凤藻不愧是四公主中最美的那一个,哪怕是一个细小的举动,也能在无声无息间,把她的雅娇美展露出来。
鸿煦暗自咬牙,脸色微微泛红。
幽篁馆中,正陪儿子喂猫熊、荡秋千的天子大概已经猜到他会面对今日这种尴尬?所以才执意不愿旁听,非要他单独“审问”。
这是在审问凤藻,更是在考验鸿煦。
他尴尬地转过身,坐在东边的席上,替凤藻斟茶。
那边,三皇女却已经笑笑抬起头,轻轻合上花笺。
“我那时就知道,远之所思并不是我。”
帝君没有稳住,终于把茶斟出了杯盏,凤藻见了,樱唇上泛出一丝浅笑。
“那天在明轩,初听这首情诗,我也曾沾沾自喜。后来,你来了,她让你陪我饮宴,你的脸色就变了……”凤藻回忆着二人最后一次对饮,眉眼间半是温暖,半是苦涩,“那表情真是惨淡得令我伤心。便是……与老蛮王成婚那天,我也不曾……这样伤心。”
他默默无语,垂着眼,开始斟自己的那杯茶。仿佛无动于衷,白皙的脸上却已经漏出了波澜。
凤藻等了片刻,抬手抚上琴瑟,轻轻拨了一记。
“我本已认命,只叹今生无缘。只是……君已琵琶别抱,另开华章。缘何又要容她与东皇琴瑟相和呢?”
鸿煦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蹙眉望着这个让他窘迫不安的女人。
这到底算是谁在审谁?
凤藻看出他的羞愤,终于扯开温情脉脉的面纱,眼中露出讥诮之色。
“难道不是因为君子胸中另有丘壑,要借东皇的钢刀斩杀仇雠?”
压了五年的糟心事,被一朝说破。鸿煦再也不复淡定,冷了脸,咬牙站起身。
“我不明白殿下此言何意?”
“不明白吗?”她悠悠叹了一声,讪讪笑道,“那年中秋宴上,你借行酒令,让荀朗充当女乐,披藕荷春衫,唱《匏有苦叶》,那样子实在是太可笑了。我当时就疑惑,是什么让你忘记了温柔敦厚,变得如此刻薄?后来,就明白了……”她捂着嘴,笑道越发暧昧,“据说,她从上林苑回来,听说了中秋的趣事,特意召幸了你。五年来,她对你千依百顺,极尽恩宠,召幸,却只有最初的那一回。远之,那一回,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那夜当值的宫人全都成了哑巴,难道……”
“归义王妃。”鸿煦的眼中已经迸出怒火,咬牙切齿,仿佛尘封在最深处的隐痛又被她挖了出来,“请你谨言慎行。我今日乃是奉诏问话,非是与你谈论这些蜚短流长。”
凤藻看出他的恼怒,顿了顿,仍是从容道:“所谓忠奸善恶,不过成王败寇。最可恶的是那些大奸似忠的‘圣贤’。耀之大概能替你出这一口恶气,但是要想彻底扳倒奸相,又谈何容易,你也明白到底是谁,一直都在张牙舞爪地死死护住他?”
鸿煦的脸色越发难看,冷冷道:“忠奸善恶都是外朝政务。鸿煦一介内臣,不便干涉。”
“哦,内臣不得干政。”凤藻淡淡一笑,“那外臣就可承欢御榻,干预帝王家事吗?更何况,他身上不是还背负着一笔血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