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水柔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近于疯狂地练功?但他从一些细微之处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仇敌——简歌,也因此怀疑水秀之死与简歌有关。若不是这个外表英俊内心阴毒的简公子假意应允做太子一系中的内应,泰亲王或许不会贸然发动政变,导致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而他堂堂刑部总管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妻离子散、身陷囹圄的田地!
洪修罗就这样远远望着那个与他其实毫无关系的白衣女子,任凭滔天的仇恨与一脉不可言说的温情在心头交汇。
待水柔清练功完毕,与花嗅香回房安歇后,洪修罗才怅然离开小山头。
此时已是半夜一更时分,雪依然无声无息地落着,洪修罗漫步独行于大街之上,准备向他的新主子通报。
走了几步,洪修罗突然心生感应,蓦然停步回望,最后他的眼睛停在街角边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那里竟赫然有一个白衣人!
令洪修罗惊讶的是:此人身着白衣,分明并不想掩饰痕迹,可自己刚才偏偏对之视而不见,纵然满腹心事神思不属,毕竟多年功底犹在,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经过此人足有十余步后方才有所感应。若来者是敌非友,乍施突袭,刚才那一刻足可令自己命丧黄泉。他是谁?
洪修罗尽量按捺震惊之情,缓缓朝那个白衣人走去。
白衣人年纪四十左右,相貌平平却极显苍老之气。洁净的白衣不沾一尘,只在腰间束着一根窄窄的腰带,呈陈旧的冷灰色,质地古怪,除此别无装饰。最触目的是他那根本不合年纪的一头白发,白发在头顶正中挽了一个髻,然后分从两肩披落,显得本已窄小的脸孔更加细长,乍望之下有些滑稽。他的神情中没有中年人应有的沧桑之态,反倒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恬淡,优雅而出尘,仿佛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他是一个对任何人都无害的避世之人。
然而,洪修罗却不敢掉以轻心。虽瞧不出对方是否身怀绝世武功,但仅凭那份隐匿之功便足令他不敢轻视。此人半夜三更现身于京师中,容貌陌生,形迹可疑,若是三年前,洪修罗定是毫不犹豫地先发制人,擒下对方再慢慢拷问,但如今,他却不会那么造次。
洪修罗犹豫着是否应该就此离去,无论对方是何来历、有何目的,以他此时此刻的处境,完全没有必要多管闲事。
看似神游物外的白衣人令人意外地先开口了:“请问这位兄台,去幕颜街应该如何走?”他说话声音低柔而极有磁性,就像一位堪破世事的老先生娓娓诉说从前久远的经历,令人心生好感。只是他语调稍有古怪,音节粘滞模糊,似乎带着一些域外口音。
洪修罗吃了一惊,白衣人浑如白日里的普通问话在这半夜时分显得那么的突兀。瞧对方的神情,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隐含的一分敌意,语气里甚至还略带着一些贸然打扰的歉意。
洪修罗的心中刹那间浮上一个念头:若此人不是傻子,就绝对是个可怕的敌人。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一面缓步朝白衣人走去,一面努力在面上挤出一个平常的笑容:“幕颜街离此不远,过去两条街就到了。”
白衣人的目光落在洪修罗的脚下,眉梢略挑:“原来是洪总管,失敬失敬。”
洪修罗方才如临大敌,无意中露出成名绝技“山重九胜”,不料被对方立刻识破来历,这一声“洪总管”听在耳中更是极尽讽刺,不过看对方神情平静,似乎又绝无半分调侃揶揄之意。
白衣人拱手淡然道:“听说洪总管已被下于狱中,想不到已然脱困,可喜可贺啊。”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且慢!”洪修罗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冷喝一声。事实上他的出狱虽然极其隐秘,但将军府与太子府中肯定早已探得消息,只是碍于各方面情势,方才没有公开。但被白衣人轻描淡写地揭破,令他立刻生出杀人灭口之念。
白衣人应声止步,缓缓回过头来,黑白分明、充注玄机的眼神细细盯住洪修罗,随即恍然大悟:“想必是当今圣上暗中下令,才令洪总管脱身囹圄吧。洪总管敬可放心,今日相遇也算有缘,此事我不会再对人说起。”
洪修罗越听越惊,诚如白衣人所言,正是当今皇上暗中下令放他出狱。毕竟洪修罗做了近十年的刑部总管,纵然落狱,手上亦有许多暗中培植的势力与眼线。如今表面上京师成了明将军与太子之间的两虎相争,皇上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所以暗中放出洪修罗,目的就是借以牵制将军府与太子一系,想不到这不足为外人言的复杂情势,竟被白衣人于瞬间瞧破,其人心智聪慧,反应快捷,可谓世上少有。
白衣人把洪修罗脸上神情看得清楚,低叹一声:“斗胆奉权总管一句,昔日荣花已成过眼烟云,何不放下追名逐利之欲念?闲云野鹤虽无趣,却是瑶台月里仙。”
这句话被白衣人轻声说来,却如一柄重捶捶在洪修罗心里。记得在狱中初闻爱子惨死的信息,他忍不住趁无人之时失声痛哭,那时只期望自己可以苟全性命,从此带着妻女远远离开争名夺利之所,重守天伦,任何功名利禄全都比不上家人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