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路途的相对平坦,追捕的公安速度也很快。
这个快对于亡命奔逃的花城来说却不值一晒,花城内心狂野,浑身的潜力都被激发出来了。寒月里一道黑影风一样卷过桑树林边缘,此时花城脚下就是先前的那个玻璃厂。
“呯”的一声枪响撕裂了桑树洼的天空,于这声枪响声中,花城不上而下,丝毫不带犹豫的从坡坎上跃了下去,和身翻滚,花城被磕的头破血流,贴着玻璃厂坡坎的阴暗背风处一溜小跑,脚底一阵紧一阵的冻雪碎裂声,那个碎雪声往东,逐渐消弱。
等公安绕过桑树林进入玻璃厂大院时,花城早已经消失在东面的一溜低矮的老城区里了。
其实,花城没走远,这个唬实到胆大包天的少年就伏倒在离玻璃厂围墙不远的一片菜地中。
这个季节的菜地没有生机,一眼苍茫里天寒地冻。
在一洼积粪坑里,花城头顶覆盖着一层凌乱的火粪杆,身下的积粪冻的跟石头一样坚硬。
有几次手电光柱闪过头顶,花城一头冷汗和着血水纷流,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感觉。
先前那一枪子弹擦着头皮而过,花城意识到这夜的危机非同寻常。
桑树洼街的这声枪响惊醒了许多人的好梦,离着桑树林不过百米的刘鸡毛家,他爸刘盛寒噤了一下,从电视机前的火盆旁起身,直到窗格似的灯光洒向门前的街道,刘盛用了不足一秒的时间。
随后刘盛在自家的楼前的桑树下站了多过一千秒的时间,刘盛心惊肉跳,他记得这晚小儿子刘鸡毛与两个少年就是朝桑树林去的。
在接下来的一千秒时间里,陪伴刘盛的是刘鸡毛的母亲,这个全桑树洼极负盛名的后娘第一次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纷杂而凌乱的情绪。
我们家鸡毛不会出事吧!披着花袄,下身内裤的刘鸡毛母亲惊惊颤颤的说,咋又严打了哩!这天杀的,就不怕开枪伤到了人吗?
别啰嗦!第一次刘盛嘴头硬气,他很有点不耐烦身边的这个女人。
这夜,作为大老爷们的刘盛硬是硬气了一回,直到桑树林那块人群拥挤过来,灯光里刘鸡毛和那个长发碎碎的瘸腿少年被公安反剪着双臂押解而来时,刘盛双膝一软,好悬没躺下。
躺下的是刘鸡毛他妈,这个桑树洼出了名的恶婆娘疯了样的抢进人群,手舞足蹈,嘴里哭啷着,放开我家鸡毛,你们凭什么乱抓人,我家鸡毛犯啥恶事了,你说,你说……
这夜的公安根本没说,一个身材蛮力的陌生年青公安手上一用力,把刘鸡毛母亲搡出了人群,这个公安显然不是西街派出所的,西街派出所就那几个人,没人不熟。
刘鸡毛母亲一跤跌倒,短时间里她没反应过来,等那个公安离开了自家门前的灯光,刘鸡毛母亲仿佛才从睡梦中苏醒,开始抢天呼地起来。
公安打人了!老天爷啊,这还有没有王法呀!还让咱老百姓活吗……
刘鸡毛母亲嚎啕泪下,一双肉掌以一种蕴含音乐节奏的拍子交叉起落的挥向地面。冰冻的街面,硬如顽石,那双掌很快就血迹斑斑,这个恶声在外的女人,对人狠,对自己也狠。
人群中有人开始叹息,对面的阁楼上,四丫突然内心里很难过,先前人群走过灯光时,四丫看见了反剪双臂的刘鸡毛和小马。
四丫情绪有些失控,心灵最柔软处的一根琴弦颤动。
四丫对自己说,鸡毛和小马都不是坏人,你们抓错了。
闭嘴!紧跟着走进灯光的是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头戴钢盔,凶神恶煞,远不似公安有所顾忌,一只穿军靴的脚毫不留情的踢在了刘鸡毛母亲的侧脸,仿佛被踩脖颈的母鸡似得,嚎声戛然而止,刘鸡毛母亲一头磕在了马路牙上。
刘盛瞠目结舌,这一次不仅腿软了,一双眼珠子也蓇葖了出来。
刘文明是第二天下午四点多去的医院,对于这个后娘,刘文明没有一丝半毫的感情,之所以能去,完全出自还算亲情的异母兄弟刘鸡毛的那份血脉相连。
刘鸡毛是在住院部的长廊里遇见他爹刘盛的,这个懦弱的男人一夜间苍老了许多,看见刘文明时,刘盛眼神里精光大盛。
刘盛没有想到刘文明能来,自八一年的早春,刘文明离开桑树洼的家后,就从来没有回去过一次。
对这个家,对他爹刘盛和后母,刘文明深恶痛疾,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少年时光,那时候的刘文明就象是一条漂泊于汪洋中的小船,永远看不见岸。
黑暗里抬起头,不要流泪,不要伤心,天边有颗明亮的星,照亮前程……
许多年后,刘文明都记得在他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他遇见了白眼。那是年初八的下午,路边的花蕾出芽,空气中流淌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而此时,刘文明眼中没有桃花,什么花都没有,有的是一份迷茫,三份沮丧和剩下的自暴自弃。
那天的阳光很温暖,那天下关店人家的婚礼很喜庆,那天刘文明突发奇想,他随着那家的亲朋好友入桌。
还是这天,刘文明蹭饭蹭的心安理得,直至他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双白多黑少的眼,那双眼跨过七八桌的喜庆,一直那么充满同情的凝视他。
刘文明顿时体无完肤,此时唯一还算尊严的羞耻感占据了上风,刘文明借故上茅房消失在那双白多黑少的视野里。
也是在这一天,后来刘文明遇上了黑多白少的白眼。
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