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旅客渐渐烦躁起来,开船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钟头,邮轮仍然纹丝不动,不断有人抱怨着向侍应和水手打听开船的时间。顾婉凝的脸色也渐渐冷了,孙熙平走过来,恭敬而笃定地说道:“夫人,回去吧。您在船上,这船是不会开的。”
顾婉凝不肯让他帮手,自己一手抱着一一,一手拎着箱子,高跟鞋踩在舷梯上,走得很有些狼狈。孙熙平和另外两个随从前前后后张罗着,又怕她跌了自己,又怕她摔了孩子,还不敢靠她太近,一路下来,几个人都背上冒汗。
孙熙平上前一步替她拉开车门:“夫人,三公子一直在等您。”顾婉凝犹豫了一下,把小邵珩递给了他:“一一跟叔叔去看大船,好不好?”
等她再回身坐进车里,前一刻的笑容明媚立时便化尽了:“你说过,等这件事完了就让我走的。”邵朗逸坐在阴沉冬日的暗影里,待车门合起,才缓缓道:“这件事还没有完。”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顾婉凝的语气冷淡低促。
“他是一一的爸爸,你是一一的妈妈,怎么会没有关系呢?”邵朗逸娓娓说道,“再说,你一个人照顾不好孩子的。”
“我的事就不劳三公子挂心了。”顾婉凝说着,推开车门走了出来,邵朗逸也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下了车,婉凝拎起地上的箱子,正要去接一一,近旁的一辆车子却突然启动,从她身边超过去径直开到了岸边,接上孙熙平和一一,转弯便走。顾婉凝只来得及叫了声“一一”,那车子已开出了码头,顾婉凝惊诧地回过头来,死死盯住邵朗逸:“你想干什么?”
他的眼神却像这阴沉冬日的微薄天光:“夫人,回家吧。”
顾婉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嘴唇和攥住箱子的手不住发抖:“虞浩霆也不会这么对我。”
邵朗逸的神情有一刹那的僵硬,旋即微微一笑:“我不是浩霆,我不在意你怎么想我。”
夕阳落在湖水边缘的薄冰上,折射着淡红的芒,落寞的柳条形容枯槁。顾婉凝一下车,就从孙熙平手里抱过了睡着的一一,不过几个钟头的光景,却叫她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把一一抱进赊月阁安置好,还没走出来,便听见邵朗逸在外头吩咐阁中的婢女:
“夫人的首饰每天晚上都检点一遍,一个戒指也不能少……”
顾婉凝定了定心意,“哗啦”一声甩开珠帘,翩然而出,一言不发地摘了身上的钻戒珠钏,尽数摔在邵朗逸身前。一班丫头仆妇从未见过她这样光火,吓得脸都白了。邵朗逸见状也不着恼,摆了摆手叫她们下去,俯身把砸在地上的珠翠首饰捡了起来:
“我看你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以后买东西,就记我的账吧。”
顾婉凝抚额轻笑,丰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你一定要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我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邵朗逸凝视着她,忽然绽出一个柔软忧悒的笑容:“婉凝,很多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人在这夕阳里,宛如一幅云山缥缈的水墨立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圭如璧。如果她不是从前就认得他,她一定会信服他的每一句话,可是如今,她已经不会再那样幼稚了,纵然是最朴雅的水墨,图穷,就会匕现。
她也笑了,笑得柔美而伶仃:“其实事情是什么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需要它是什么样。只要你愿意,可以让一千个人都长着同一条舌头。”她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直视着他:
“反正三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吗?”
她离他这样近,可每一分神情都是漠然疏离,他忽然无比怀念初遇她的那一刻,她的手蒙上他的眼,遮去了世事扰攘,却叫他多了一片描画不成的伤心。
可比起寂寞,能伤心,也是好的。
这天之后,泠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邵朗逸仍然很忙,但每日必会来吃晚饭,有时稍留便走,有时夜深才去。顾婉凝似乎还比昔日多了几分温婉明媚,此前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一一和邵朗逸亲近,而现在,却会把玩儿坏的火车模型拿出来,让一一自己拿了:“去,让爸爸给你修。”
垂眸一笑,像含了水光的玉髓,温柔剔透,仿佛她真是他举案齐眉的妻。
仿佛。
他们闲话谈天,那些少年往事的吉光片羽,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却在她恬然的笑靥里鲜明起来。她含笑静听,说出的话却尖刻:“你姨母讨好你,不过是为了她的儿子。”
他轻笑:“你这是替我抱不平吗?”
她不以为然地瞟他一眼:“你们不是各得其所吗?”
他看她习字,取了一幅玉版宣叫她再写一回当日在余扬写过的后主词,她写罢递给他看,上头却是一首晏同叔的《渔家傲》:求得浅欢风日好。浮生岂得长年少。他蹙眉问她,她唇角轻翘:“我干吗要听你的话?”言罢丢了笔就走,任性里透着妩媚,仿佛点开了他心头的一脉春光。
求得浅欢风日好。
他自己又拾笔写了一回,心底盛了一勺未取芯的莲子羹,细细的苦渗出隐约的甜。她刻意做作,他知道,可即便她每日里的一笑一颦都是装来给他看的,他也觉得好。
这世间的情谊,原就没有什么“辜负”和“亏欠”,唯有“甘愿”而已。
所以,当泠湖的侍卫大惊失色地回话说顾婉凝和一一跟小谢夫人逛街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