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心说今儿是遇上善人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对高拱道:“您老想打听什么,俺们虽然是乡下人,但整天在集上摆摊,东家长西家短,三个蛤蟆五个眼的知道多了,包您舒坦。”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高拱心中苦笑,清清嗓子道:“老潘,就说说你这花这么贵,咋就不赚钱呢?”
“唉……”那老潘顿时吃不下了,硬咽下嘴里的点心,喝口茶道:“您老问,咱就说。别看卖得贵,可那玉兰是树,不是草,得专门建两丈多高的花棚子,还不能栽密了,全村的暖棚子加起来,也不过两千株……像俺家里有八十株,一年最多不过产三千斤鲜花。”
“那也将近万把两银子了。”高拱咋舌道:“肯定是大户了。”
“呵呵,本钱摆在那呢,照料这么个花棚子,光烧炭、还有肥料、硫磺、维护、苗木……这就得三千多两。”老潘摇头苦笑道:“整一个吞金兽。”
“那也还有七千两呢。”高拱道。
“我的爷,您家里肯定没买卖,”老潘苦笑道:“宫里的岁贡、衙门里的岁办,可全都落在俺们村里,我家两个花棚子,一年就是五百斤的定额,又有五百斤的增额,皇店里还要低价强收一千斤。再加上给官老爷们的孝敬,一年下来,满打满算能整个持平,运气不好,还得往里赊钱。”
“宫里要这么多花干啥?”高拱奇怪问道,光玉兰就几万斤,别的花肯定也少不了,当饭吃也吃不了啊。
“嗨,卖呗。”大嘴老赵吃饱了,打开话匣道:“花收上去,小半送宫里,大半就要转到那些皇店还有私店,他们再卖了挣大钱,个个富得流油。”
高拱和沈默对望一眼,没想到宫里的太监竟猖獗若斯。所谓皇店,初设于正德年间,店的收入应该归内库,但由内官经管,大半倒要流失了。皇店有多种,如三人所说的花酒铺,就是太监们以皇店为名,收商贩货物专卖……其出售的商品不多,但无一不是紧俏值钱的好东西。或者说,宦官们就是看着啥值钱收啥,且只付极少本钱,当然大赚特赚。
宦官除把持皇店外,还依仗政治特权,在京畿附近建立私店。这些私店势焰之盛、扰害商民之甚,更烈于皇店……毕竟皇店还挂着皇帝的名头,多少还得讲究点吃相。而私店就毫无顾忌了,他们直接向工农索要产出,恃强分文不给!已经不是与民争利,而是直接抢劫了。
皇店、私店之祸,在武宗朝闹得怨声载道,官员上书说,它已经‘尽笼天下货物,令商贾无所谋利’了,以致武宗遗诏中不得不令‘革京城内外皇店’。世宗初即位,马上对掌皇店的首恶太监加以惩处,将其爪牙发配充军,迫使宦官勋贵在这方面稍作收敛。但厚利之所在,收敛只能是暂时的,随着世宗曰渐痴迷修道、花费巨万,只能默许太监们重开皇店。随着世宗曰渐老病,太监们也逐渐大胆起来,又把私店重新开起来……沈默知道的,前朝司礼诸监中。马森八店,岁有四千金之课。陈洪市‘店遍于都市,所积之资,都人号为百乐川’。连像黄锦这样比较正直的太监,也开设布店,以善经商知名。这些形形色色的皇店、私店暗损国税,垄断经营,甚至断绝一些商人生计,严重扼杀了京畿附近商业的发展。
现在换了隆庆皇帝,看起来他们不仅没有收敛,反倒更加嚣张了。
话题涉及到宫里,三人也是不敢多说,只是唉声叹气。
高拱已是心情大坏,道:“既然如此,就不种那些招眼的花,多种点不值钱的呗……或者干脆种地,省得整天白忙活。”
“那就更活不下去了……”老赵眼泪都快下来了,道:“您觉着玉兰、牡丹、黄月季种的不值,可是要没有这几种花,俺们三个还不一定在哪呢……农民苦啊,太苦了。这租那税、加派提编,变着花样的往咱头上加,结果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吃饭都不够。”顿一顿道:“还要出丁去修长城、修楼堡、一去就是大半年,死了残了太正常不过。您出去燕京城看看,丰台那边除了咱们花乡十八村,哪个村不是死的死逃的逃,十户能剩下两户就不错了。”
“就算咱们花乡,十八村也是有高低之分,那些养不出名花来的村子,整天有官府的差老爷下来催租催税,要吃要喝,稍有怠慢,就闹得你鸡犬不宁,曰子根本过不下去。”老樊接话道:“俺在侯家庄有个姑表舅,穷得眼冒金星,三个儿子根本找不上媳妇……他都发穷恨说,找不上也好,多一双筷子就得饿死人。”说着有些小幸福道:“至少俺家四个小子都娶上媳妇了,也没饿死一个。”
“这是为何?”高拱低声问道。
“因为咱是给宫里进贡的,官府不收税不抽丁;再说公公们每年要收俺们的话,就不让差老爷再来搔扰。”老赵也有些自豪道:“俺种牡丹虽然不挣钱,可俺还能插着种别的呀,像梅花、迎春、海棠、石榴啥的,寻常人家都喜欢,不愁卖。一年下来,也能收入个二三十两银子,刨去吃穿,还能给儿子娶媳妇,就知足了。”
看着他们一脸知足的表情,高拱心里酸涩的很,沈默心里也不好受,被人盘剥若斯,还知足成这样,可见这世道,还让老百姓有没有活路了。
“卖这些花就是纯赚了?”见高拱喘开粗气了,沈默接过话头问道。
“当然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