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将过,初秋的凉意丝丝沁人,雨丝将落龙台下深红的花朵打湿,有一种凄惨的艳。
长街上传来辘辘车声,吱吱呀呀的单调,在一片寂静中听来有几分瘆人,渐渐的,牛车里漠然坐着的黄绫裹枷披头散发的战北恒,出现在百官视野中。
看着昔日金尊玉贵威权不可一世的恒王殿下,如今这般惨状,天煞文武都露出怅惘悲凉的神情,他们仰头看着阴霾灰沉的天空,想着沂水终渡挥兵而来,亦如乌云压城的烈王北野,都在心中生出隐隐的不祥预兆,仿佛今日恒王的末日,似乎也将是天煞皇朝的末日,而即将从战北恒脖腔里流出的鲜血,不过是更多鲜血流出的开始。
铁帽亲王能刹那间头颅落地,玉阶金宫为什么不能在转瞬间崩毁?
这一刹整个磐都,都失了声。
这一刹整个天下,都转过眼,惊异的注视着天煞这一场离奇的杀王大案,等待着其后掩藏着的更多阴谋和风暴。
这一刹孟扶摇注视着战北恒,心中想着的却是死于他暗杀之手的老周太师。
那个目光远大不计荣辱的两国贰臣,用一生的时间来为摧毁这个王朝做着努力,并在死后多年,依旧为自己报了仇。
战北恒木然的下了车,木然的被引上落龙台,四面竹幕刷刷垂下,遮挡了最后一点天光。
生命的终场,也将落幕。
寂静无声里,竹幕里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帝家无情,陷我沉冤!”
携着巨大疼痛的呼声,巨杵般撞向沉沉的天空,将那些乌云都似乎撞开了些许,却也只一霎微移,瞬间合拢,仍旧锅盖般罩下来。
孟扶摇却突然站了起来。
她在众目睽睽下平静的站起,斟了一杯酒,淡淡道:“我去送送恒王。”也不看众人震惊神情,转身就走。
“孟大人。”身后监斩官低声呼唤,提醒她此刻的立场。
孟扶摇转身,高台之上声音清晰,一字字道:“恒王便纵有千般不是,也已受了天朝国法,他向来待我厚重,我怎能任他于这凄风苦雨之中,连杯暖身子的酒都喝不上,便这么上路?”
百官们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惭愧的微低了头。
竹幕里战北恒却微微湿了眼眶——当此绝路,百官为避嫌都在躲避他,唯有这个二百五统领,生死关头见血性!
孟扶摇掀帘而入,带动层层光影,战北恒泪眼模糊的抬头看去,见那少年端了酒过来,半跪他身前,恭敬的将酒杯奉到他唇边。
那少年微微的笑,平和而纯粹,坦然而明朗,战北恒看着这样的眼神,一腔郁怒渐渐消散,有点惭愧的想起自己将她关柴房的旧事,歉疚的笑了一下。
他并不知道战南成那晚在孟府的遭遇,也不知道人偶是在九仙房内起出的,他如果知道眼前这诚恳的少年就是将一国亲王至于死路的罪魁祸首,别说笑了,只怕便会立即扑上去将对方的肉一块块咬下来。
然而他现在只想着别的——战南成你连我都杀,别怪我不客气……
他在笑,不喝那酒,却低低道:“孟统领……人待我不仁,我也无须义气,说件事给你听,你记着也好,不记着也成,算是我最后的谢礼。”
孟扶摇目光一闪,“哦?”了一声。
“陛下有暗疾,每到秋天必定发作,往年他发作时会到南方以狩猎为名休养,今年不可能了……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治病……”
“哦……”孟扶摇微笑,“真是令人担心,什么样的病呢?”
“那就无人得知了,我只知道我战家未得皇位时,他没有这病,还是父皇得天下之后的事……”战北恒住了口,就着孟扶摇的手,喝完了那杯酒。
随即道:“……最后还有你来送我,我很谢你。”
孟扶摇低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一闪,她本想借敬酒这一刻告诉战北恒真相,活活气死他丫的,然而看这一刻战北恒感激涕零的表情,又觉得,拿命就可以了,何必做得太绝。
让他带着人世间最后一点自以为的温暖上路吧,下辈子也许还能做个好人。
她收起杯子,微笑退了出去,竹幕掀开又合拢,将少年纤细的身影慢慢遮没,清秀的脸在竹幕一条条细碎的横影中幽然一闪。
所有的背景都被虚化,唯有雨丝掠过明亮的眼波,那眼神有飞燕般的伶俐和苍鹰般的凌厉,那般在灰暗的秋日细雨背景中闪着,看起来很有几分熟悉。
战北恒皱起眉,思索着。
某个火把熊熊的夜,宫闱深处,一个少女在马前冷笑睨视的眼神突然闯入脑海。
那眼睛……那眼睛……
宛如冬日的湖水突然遭遇地裂,那么大泊大泊的狂涌而出当头罩下,浇了个冰凉透心!
战北恒突然蹦了起来,戴着重重的镣铐蹦了起来。
他大呼:“你——”
“嚓!”
刀光一闪,匹练似的在半空拉开银虹一抹,呼啸着落下!
世界刹那一凉。
鲜血激飞丈高,豁剌剌喷上四面竹幕,淋漓拖曳,勾勒成图,竖如山抹皱褶,横如水积沧海。
冥冥鬼神之笔,作画血色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