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刹仿佛一辈子。
当他再次看清眼前,阿显已不在了。
他像疯了一样转身飞奔,绊倒了,爬起来,又绊倒,再爬起来……不知爬起几回,终于奔到中正殿前。
汉白‘玉’的垒台很高。
他趴在栏杆上,拼命望向宫‘门’。
朝阳辉映宫‘门’。
通往宫‘门’的路上有三个人影,两个大的,一个小的,已经走到路尽头。朝阳下,那小人影变成一个光点,没入了宫‘门’,消失于宫‘门’。
阿显走了……
真的走了……
刹那之间,无数回忆狂‘潮’一般涌回,空掉的人瞬间满涨,涨得他再也忍不住。
“哇……”这一声撕心裂肺。
宇文休放声大哭。
朝阳如金,铺满汉白‘玉’垒台。空‘荡’‘荡’的台子上,哭倒一个小小的人,那么脆弱,那么孤独。
宫‘门’的通道很长。
阳光斜斜照入,两端的出口很亮,中段却仍有点暗。
楚显走入昏暗的中段,抬手‘揉’了‘揉’眼。眼前昏暗暗、朦胧胧,手上却湿乎乎、冰凉凉。
这是他的泪。
他只流在昏暗中。
当走出通道另一个口,走出这扇宫‘门’,走出这座皇宫,他又站在朝阳下,他的泪已经干了。
这个夏天即将结束。
陈国。
凉爽的风吹遍每一寸陈土,吹入都城的皇宫,宫内有种说不出的静。
这种安静让人不安。
战火已经烧到都城,都城之外的地方,已经全部沦陷。整个都城像座孤岛,正在战火中苦苦支撑。
外面如此‘混’‘乱’,这里却如此安静。
高高的宫墙隔绝内外,像把一切都切断,断了‘混’‘乱’,断了恐慌,断了流言。宫内静得像一潭死水,死气沉沉。
这里的主子在想什么?
谁也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主子越来越平静。
这是认命了吧?
毕竟已兵临城下,不认命又能怎样?其实很多时候,天子也无力回天。
因为运势已改变。
尽管宫苑一切如旧,似乎什么也没改变。
楚煜正凭栏独立。
夕阳残照,整个宫院空旷寂寥,余晖披在他身上,龙袍似被染红。
郑长钦默默走近。
他什么也没说,也不知该说什么。
陛下就那样默默站立,他在陛下身后默默站立。斜晖落在两个人身上,晚景映入两个人眼中,谁都不发一言。
残阳渐淡。
暮‘色’初起。
楚煜忽然开口:“长钦,你回去吧。”
“陛下,今天该臣当值,不必回去。”郑长钦说。
楚煜笑了笑:“已到这个时候,还当什么值?长钦,你也该偷懒一下,学学其他大臣,趁‘乱’早早打算。”
郑长钦不由皱眉。
“臣对陛下一片忠心,绝不会像其他的大臣,危机来临便生二心,做望风转舵之徒。”他肃然说。
楚煜摇头莞尔。
“陛下不信?”郑长钦问。
“我信。”楚煜说。
“陛下既然相信,就请不要将臣与那些人相提并论,臣不齿与之为伍。”郑长钦神‘色’郑重无比。
楚煜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
“长钦,你我从小相识,也算很久的朋友了。”他看着对面,目光坦然,“我刚才的话,实乃真心规劝。”
“劝我卖主求荣?”
“劝你择木而栖。”
“我已做出选择。忠臣不事二主,选择一次,便是终生。臣不会变节背信,如江河不会倒流。”郑长钦看着他,一字一句说。
楚煜一叹:“不值得。”
“值不值得,由臣自己判断。陛下是个明君,不该没有忠臣。臣愿做第一个忠臣,哪怕是唯一一个。”郑长钦说。
“我是明君?”楚煜愕然失笑。
“正是。”
“可我是个弑君者。”
“这二者并不冲突。弑君是即位前的过,明君是即位后的功。这一前一后,功过难以相较,更无从抵消。功不掩过,过不泯功。何况明君之谓,乃对百姓而言,非对先主而论。”
郑长钦目光恳切,慨然说:“自从陛下即位后,力行仁政,惠泽百姓。陈国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更胜先主在位之时。这样一位君主,难道不叫明君?可叹世人狭隘,只会拘泥成见,皆当陛下是恶人。然在时光川流之中,功绩终会沉淀。陛下功过孰大,千秋万载之后,青史自有公断。”
这一席话沉缓又笃定。
楚煜不由长叹。
“谢谢你,长钦。”他由衷道。
“此乃臣肺腑之言。”郑长钦正‘色’说。
楚煜点点头。
暮‘色’更浓了,夜‘色’已降临。两人立在夜‘色’下,再次各自沉默。
在沉默中,夜‘色’渐深。
“长钦,你先回去吧。”楚煜忽然说。
“陛下……”
“去吧。”楚煜打断他,微微一笑,“你是我的股肱忠臣,难道不该多些优待?回去吧。都城还未失陷,我一人在此无妨。”
郑长钦沉‘吟’了下。
“臣告退。”他又看陛下一眼,终于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