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风轻,亭边水雾浓重。
薛家的宴席该是未散,一阵又一阵的风从湖上吹来,隐隐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欢笑声和乐曲声,想那绵延十里的静水湖畔,大概倒映了摇晃不止的烛火明光。
湖的对岸有多热闹,湖的这一边就有多安静。
“听说表小姐明年九月便要出嫁了。”阮悠悠抱紧了尚在啜泣的儿子,答非所问道:“我给你一个回答,无论你满不满意,现状都是如今这样。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语气平缓,心中却极是不安。
阮悠悠的话十分在理,细想一番也隐有劝诫的味道,然而愤怒中的人往往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除了发泄怒气以外,不大记得旁的什么事。
愤怒中的表小姐直接朝着她撞了过来。
“你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瞎子,要不是表哥想要阮家的兵法,你以为自己有能耐给他提鞋吗?”
阮悠悠闻言怔了片刻,在这一瞬喉咙发紧。
她那日只带了两个侍女,因阮悠悠要用双手抱儿子,其中一个侍女便为她拿着盲杖,另一个离得有些远,恭谨地低声问:“夫人,是否要回去了?”
夜幕深深,四下漆黑如浓墨泼成,我身在阮悠悠回溯往昔的梦中,尽力感知她的心神,然而接下来的事发生的太快,快到阮悠悠和她的两个侍女都没有反应过来。
湖的彼岸仍在继续着宴上欢庆,管弦呕哑织成绕梁之音,冷风吹过阮悠悠的脸颊,她的手臂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耳边有巨大的水花声溅起,她的恐惧兜头而来,一寸一寸蔓延到脚底。
那位妒火中烧的表小姐,将她推进了湖里。
“夫人!”
侍女的惊呼中带着骇然的慌乱,趴在阮悠悠肩头的小公子呛了几口水,稚嫩的哭声尽数淹没在冰冷的湖泽里。
作为一个不会游泳的母亲,阮悠悠所能做的,便是将怀中的儿子高高举起。
那孩子用哭腔喊着娘,才不过两岁半的年纪,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
哭声,水声,呼啸的风声,还有远处戏台传来的曲乐声,奔涌如越过洪闸的荒流,争先恐后地灌进她的耳朵里。
那是隆冬十二月的夜晚,湖面冷得几乎要结冰。
她的意识变得模糊,也渐渐有些撑不住,耳畔混和的声音嘈杂,眼前依旧一片漆黑。
再然后,万籁俱静。
像是过了很久,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头疼的仿佛要裂开,她极其难受地咳嗽,似乎能将肺咳出来,房间里依旧有熟悉的沉水香,飘忽着漫过纱帷,守在一旁的侍女惊喜道:“夫人……夫人终于醒了!”
是了,她终于醒了。
“小少爷在哪里?”阮悠悠哑声问。
侍女会意,却支吾着说不出话。
她的心沉了又沉,喉咙一霎腥甜,再咳时便有了血味。
阮悠悠把手背搭在自己的额头上,她鬓发松乱,浓密的长发大概铺满了锦缎软枕,声音颤抖得尤其厉害:“他不在了?”
“夫人!夫人请宽心,小少爷很好。”那侍女兴许是伏跪在床边,嗓音压得极低:“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侍女顿了一下,答道:“小少爷被送到了老夫人那里……往后、往后也会由老夫人照料。”
阮悠悠没有再出声,她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眼角有滚烫的泪水滑过,良久后,才低低抽泣了一声。
薛淮山来看阮悠悠时,她正坐在榻上绣着寒鸭戏水的花样,绣花针刺进她的食指,滴出的血湿润了绣布。
“你才刚醒不久,怎么又开始做这些?”他低声问。
阮悠悠立刻放下这些东西,她侧过身抬手摸索,好不容易碰到他的衣袖,泪水当即盈满了眼眶,哽咽道:“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薛淮山反握她的双手,“那天晚上你失足落水,后来被侍女救了上来。那片湖的□□,好在你和我们的儿子都没事。”
阮悠悠睁大了双眼,她咳嗽了数十声,手指也攥得很紧,“我没有失足,是她推了我……”
“谁推了你?”薛淮山松开她的手,又道:“悠悠,三日前的那个晚上,你的身边只跟了两个侍女,她们亲眼看见你不慎落水。”
他说:“母亲体谅你带孩子不易,已经接走了……”
“是你的表妹,是她推的我。”阮悠悠打断他的话,喉中咸腥如含着血丝,语气不知不觉放软了许多:“孩子不能没有娘,把宝宝从婆婆那里接回来好不好?”
薛淮山默了一阵,没有回答。
她想靠得离他近一些,却有些茫然地发现,只要他不发出声音,她甚至分辨不出来他的人在哪里。
床前正站着她的心上人,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已经同他已经生了一个孩子。
她知道他的耳朵后有一颗小痣,知道他最喜欢的乐谱和诗集,可她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唯一能熟悉默念的便是他的声音。
可这一次,他的语声漠然而沉缓,并不是她记忆中谙熟于心的样子。
他说:“悠悠,你确实不适合教养孩子,这样的事还是交给母亲做吧。”
末了,又淡淡添了一句:“孩子年纪尚小,等到他长了些年岁,你再看顾也不迟。”
拒绝来得简洁明了,且十分干脆,却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又过了几日,阮悠悠方才能够下床时,她召来侍女,想要亲自去婆婆那里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