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被撵到门廊下去吹冷风,我也没有从齐连生半夜来访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站在凉飕飕的风中,我缩着脖颈子,愣愣地回头,盯着在风中哐哐直响的门。门上的纱帐湿了个七七八八,里头的灯光漏出来,就像是晨雾中的远山,连绵如黛。
齐连生就这么出宫了
要是被多嘴多舌之人知道了怎么办
要是被人刺杀了,又怎么办
这皇帝做得,也太任性了吧。
我正琢磨着,一阵冷风袭来。我猛地一个激灵,揣着袖子回了自己的房间。
莲实似乎已经睡了,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我听到他轻浅均匀的喘息声。就近一看,果见他蜷缩着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望着那张安静的睡脸,我有些嫉妒地撇了撇嘴,这才掀开了被子。
闻人贺那头好久都没有动静,我疑惑地瞧了一眼,才发现齐连生还站在先前的地方,望着床上的人发呆。说是发呆,其实这呆呆得倒并不明显。
他来回打量着闻人贺的后背,目光明明暗暗,就像是无数的色彩融合在一起,最终却只剩下一片含着许多,心疼、自责、悔恨、嫉恨还有说不清的绝望,可是就是这么多强烈的感情,表现出的却是一片平静。
闻人贺的汗顺着额头滴下,落在垫在身下的锦衾上。小小的水珠在光滑的缎子上滑动,最后才慢慢地渗下去,留下浅浅的印子。
屋内的一切好像都被无声地放慢了。
在这样缓慢的场景中,齐连生几乎处于完全静止。
窗外的雨声轻了又重,重了又轻,如此反复了好几轮,他才有动作,只见他微微迈开步子,在闻人贺的床边轻轻地坐下。就是这么轻轻的一下,却似乎牵动了闻人贺的伤口,他浑身一颤,撑开了恍恍惚惚的眼睛。
一滴汗垂在他的眼睑上,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的疲惫。
齐连生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放在虚空中。
闻人贺歪着头,望着他的侧脸。良久良久,他叹了口气,又重新垂下了脑袋。
我原本以为,闻人贺会哭的。
就像轩辕姬的书中常写的,当情郎为了种种不得已的苦衷委屈了姑娘们,一旦半夜来寻,姑娘们必将先甩个结结实实的脸子,然后背过身去,掩面痛哭。
瞧着如今的情景,闻人贺这背是背不过去了,掩面也着实有点难度,但痛哭这等小事,还是可以做做的。
没想到,先掉眼泪的却是齐连生。
他绷着身体,搁在膝上的手好像想捏碎膝盖骨一般,呈现锋利的白。嘴唇被抿成了一条线,眼眶僵硬地撑着,眼泪就像是不属于他的东西似的,毫无预兆地落下。
灯光闪耀在他脸上的泪痕,就像是我某个夜中坐在云头上,磕着瓜子俯视现世时,看到的不知名的小河。我还记得,那时候瓜子壳被风吹落,散得到处都是。
齐连生全身发抖,我打赌,旁边的闻人贺早已感觉到了。可是他就只是低着头,仿佛睡着了一样。
又是冗长的沉默。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许多,风猛地吹开了一扇没关严实的窗扇,卷着硕大雨点的风刮进房间里,落在黑沉沉的地板上,湿泞一片。
齐连生似乎听到了动静,怔怔地转头,望了过去。
窗边的花枝被吹得起起伏伏,刚鼓的花苞没来得及开,就被风雨打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落叶随着风飘进来,在地上形成了一幅没人看懂的画。
风狂野地舞起床上的帐子,光着身体的闻人贺也不知冷不冷,始终没有反应地垂着头。也不知是知道错了,还是委屈。
齐连生起身将窗子关上,房中原本张牙舞爪的一切陡然停止。只剩下窗下湿滑的影子,能证明方才的混乱。
再次回到床边的时候,他的泪痕也干了。
好像终于酝酿好情绪似的,齐连生低头望向了闻人贺。
“记得你十二的时候,朕曾经送了只漂亮的画眉给你。”
我一听这话,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以为,在这种血淋淋的时刻,怎么着都应当是要讨论一些血淋淋的话题么。就比如说,上次我抠脚抠出了血,也同你这血一般,流得浩浩荡荡的。好吧,如果嫌这个话题不合适,也是可以商量的么。
可是上来就说个八竿子打不到的画眉,而且还是只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画眉,这是什么迂回的路线
但不管我如何腹诽,那头的齐连生终究是听不到,他也就只管自顾自说下去。
“那只画眉很好看,也很聪明,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叽叽喳喳地叫唤,你喜欢得不得了,成日个拎在手里,就连同朕一起的时候,也总想着你的画眉是不是寂寞了,是不是想你了。”
闻人贺仍旧默不作声,齐连生就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一开始并不觉得,只是觉得你贪新鲜,等新鲜劲过了,你就会将那只画眉忘掉的。可是朕等啊等啊,等了好久,也没有等来那一天。”
我调整了个姿势,继续听。
“后来,朕却渐渐有点嫉妒起那只画眉了,朕知道,这样很不好。可一旦嫉妒起来,朕便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送你那只画眉呢朕只有你一个,可你却有了一只画眉,不再只有朕一个了,朕为什么要送你那只画眉呢,到底为什么呢”
齐连生的倒影落在帐上,形单影只的。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反复质问自己的少年,他失魂落魄,似乎恨不得把高高在上的自己,变成那只被锁在笼子里的画眉。
“那只画眉是真的很好看,朕原本也很欢喜,可是,当你把它拎到朕面前的时候,朕望着你的笑脸,却觉得怎么都没法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