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九月初五,是钦天监算出合适为公主开蒙的好日子。卯时正,我已在皇极门右厢的书堂中等候。因陛下已立储,关于公主教育的仪制便都按照普通皇女的规制来办,故并没有当日太子入学时那些繁文缛节。
公主对知识的领悟力和好奇心都很强,初时我有些惊讶,渐渐的也习惯于她对于经史典籍不断的挑战和发问。这点令陛下颇感欣喜,时常听了我的讲述后连连夸赞公主的聪敏远胜于太子殿下。
公主并不喜欢女诫等约束女子行为的典籍,她草草听完我的讲读之后,便面露不悦的吩咐从此以后不必再学这些,并说她是皇室公主,即便将来出降,驸马也是她的臣子,她完全没有必要在臣子面前表现出任何恭顺和敬意。这话虽然说的有些强横,但却也是事实,我因此亦不再勉强。
一日,我在为她讲读尚书。她忽然指着洪范中一句“惟辟作福,惟辟作威”说道,“这句话不错,是指只有皇帝才能独揽权利,擅行赏罚,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了?”
对于这句乍听上去像是鼓吹皇权为所欲为的话,后世有诸多解读,南宋李衡曾言:“惟辟作威,固是如此,纣之作威杀戮,岂不是作威乃以此得罪天下,后世惟有德,然后可以作威。”便是对这句话的质疑。
我思考着如何回答,记起陛下曾说想要我将公主的心性引导的温顺平和一些,便温言道,“关于这句话,东坡学士曾有过一番解读,他说:“此言威福不可移于臣下。欲不移于臣下,则莫若舍己而从众,众之所是,我则与之;众之所非,我则去之。众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议之主也。”公主明白苏学士的意思么?”
公主侧头仔细的品着话中之意,良久后摆首,“难道他是否定君权?”
我答她,“他的意思是,惟辟作福,惟辟作威确实是为君之道,然而君主要做到这两句话,则应当舍己从众,不持己见,让自己成为天下公议的代表。公议所赞成的,君主便遵从;公议所反对的,君主便放弃。如此,君权才不会为个别权臣所侵夺。”
“听从公议?那岂不是皇帝都没有自己的主张了么?”她立即反驳道,“这话和三纲五常相悖,这个苏东坡的解释不通。”
我再道,“所谓三纲,南宋理学著作大学衍义中是这样解释的:“君为臣纲,君正则臣正矣;父为子纲,父正则子正矣;夫为妻纲,夫正则妻正矣。故为人君者,必先正身以统领其臣。所以君为臣纲,并非一意指君主对臣下具有绝对的权威,而是说君主应以身作则,自觉充当众臣的表率,君正,臣才能正。”
略作停顿,我继续说,“这个解释和刚才臣引用的苏轼之言有异曲同功之意,都是指君主要时常格己心之非,不过分放纵自己的*,多行仁政,才能令臣工和天下人尊崇信服。”
公主一直紧锁眉头听着,等我说完,她扬起嘴角轻蔑一笑,道,“怎么听上去都是约束皇帝和皇室行为的?哦,我明白了,这些书原都是做臣子的人写的,他们当然不希望皇帝权利太大,这样他们不就没有机会为所欲为了么!哼,都是哄人的玩意儿。”
她转顾我,盯视良久,目光锐利,“你好像很赞成这些说法?给我讲讲也就罢了。是不是平日里你也是这样告诉太子的?他日后变成一个只听你们话,任你们摆布的皇帝,你们就称心如意,想做什么都可以了?”
我掩饰住心里的震惊,一时对她的问话无言以对。她见我无语,更为咄咄逼人的说道,“你这些话,我若是告诉母亲,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你分明就是心怀不轨,竟然鼓吹这种言论,说你大逆不道亦无不可。我就说母亲错了,原不该找你做我师傅。你不过是一介内臣,外头人提起你,都说你是个仗着母亲宠信干政的佞臣!从前你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如今在内廷里连规矩都不守。试问你这样的人如何懂为人臣子之道?就说你每日见我好了,连跪拜礼都不给我行一个,分明就是无人臣礼。我不将你治罪都是轻的。”
这一番话说下来,令她激动之余有些气息不平,她深深的呼气,一壁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缓缓说道,“何况,你以为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被贬黜的么?”
我平静的看着她,保持缄默。看来内廷中的暗流翻涌从未停止,早已有人将当年之事告知于她,即便这是陛下严令禁止提及的。
“邓妥,”她突然出声唤她的内侍总管,然后问,“你前儿去上书房,看太子是怎么上课的?赵先生可有给太子行礼?”
邓妥迟疑了一下,略一顾我,欠身回答,“回公主,有。赵先生与太子殿下互行揖礼,而后太子落座,赵先生再侍立一旁为太子讲解经义。”
她仰首看了一眼同样站立着的我,用挑衅的语气道,“太子师是朝廷重臣,是翰林大儒,我的老师拿什么和人家比?不过是个内臣,却也站着为我上课?难道他真当自己可以有资格做我的老师么?”
“臣不敢忝称自己为公主之师。臣也说过,若公主觉得臣讲述的内容不妥,可以禀明陛下,为公主再择良师。”我欠身答道。
公主轻笑,不屑道,“让我去说?然后你私底下好在母亲面前说我的坏话。满宫里谁不知道母亲最是袒护你。”
我注视她,问道,“那么公主想让臣怎么做?”
“怎么做呀,”她歪着头,上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