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我依旧在都知监整理从前的档案,庞杂的文案工作几乎让我忘记了当日武英殿之事,直到我的上司---都知监掌印张修来找我,吩咐我收拾东西明日起去御用监任职。我依命行事,心里有些高兴,面上却未表露出来。
我此番调去御用监,最为开心者莫过于孙泽淳。他是乾嘉三十二年同我一起入宫的一批内侍,那时我十二岁,他长我一岁,我们算是一同长大的,只是他在宫中一向比较活络,所以得以去升迁较快的御用监,而我则只是被调去内宫十二监中号称最为辛苦又无前途的都知监。为此很长一段时间,孙泽淳都取笑我不思进取不知上进。
只是,我有时候亦很茫然,作为一个内宫内侍,究竟何为前途,何为进取。心中惶然,所以才缺乏目标,这可能是我一直以来性格中的桎梏。
几日后,夏无庸命我找出倪瓒的渔庄秋霁图来,吩咐我将画送去重华宫楚国公主处。刚好此时有建福宫的内侍来传话,秦国公主驸马要看道君皇帝的草书千字文。夏无庸便吩咐了我一并送去。因和那内侍一道,我便先去了建福宫。
建福宫乃是当今皇上长女秦国长公主的居所,公主年初刚刚与都御史赵循之子赵梓昂成婚。我曾听都知监的人私下议论过,长公主与赵驸马的关系并不大好,至于原因,我彼时觉得颇为啼笑皆非,却是公主嫌弃驸马容貌不够俊美。
这个我当时觉得不可思议的理由,却很快由我自己亲身印证了。
我甫一入建福宫,便见到了在宫院中逗弄两只仙鹤的长公主。我上前拜倒请安,在起身时,快速的扫过她的面庞。从前在历次皇上和公主出行时,我也随众人随侍过,因为隔得远,从未看清过公主的容貌。此时我因为好奇不由得做了这个僭越的举动,而一瞥之下,我也看清公主容颜艳丽端方,雍容娇丽。
我待要去扶辰殿驸马处送字帖,长公主却出言叫住了我。我立在院中等候她的吩咐,她半晌都没有说话,只是闲闲的逗弄仙鹤,一壁上下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她慢慢的走近我,双眼直视着我的脸,我听到她娇笑道,“跟我过来,我有话问你。”
她转身进了建福宫中的西配殿,我连忙跟上去。进入殿内,她吩咐我将殿门关上,我感到有点不安,但也只能依言行事。
她于是吩咐我抬起头来,这是近期内两位公主相继对我做出的命令。我缓缓抬头,目视地下。
我知道她在仔细的看着我,半晌,笑道,“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欠身回答她,“回殿下话,臣今年十六,叫周元承。”
“名字不错,和你的人很相配。你在御用监?那地方最没意思了,整天和故纸堆打交道,我调你来建福宫如何?跟着我可比在御用监舒服多了。”她低低的浅笑着,声音里有一丝诱惑的意味。
我心中忐忑,隐约觉察出她话里的意思,终是不敢确定,只好恭敬道,“臣刚调去御用监不久,不敢麻烦内宫贵人们再度为臣调任,臣感谢殿下美意,还望殿下恕罪。”
她用绢帕掩口笑着,仿佛我说的是个天大的笑话,我觉得尴尬,听到她止了笑,走近我些,懒懒的道,“我还以为你是个伶俐的孩子呢,倒不识趣儿,我抬举你谁敢说什么,难道来伺候我倒不如在御用监伺候夏无庸那个蠢材么?”
我有些发慌,只觉得口舌焦躁,有些断断续续的道,“臣,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敢得殿下如此垂青。”
她轻嗤一声,伸出手轻抚过我的脸,这个动作让我瞬间背上汗如雨下,”你的小模样就够特别的了,你一个小内侍,还能有什么特别啊,跟了我,以后我自不会亏待你,我也用不着你真伺候,无非就是白天陪着我,晚间和我聊聊天儿说说话儿而已,平时没什么差使也不用伺候那些个掌印秉笔的,比你现在可舒服多了。”
我几乎已经确认了适才的猜测,硬着头皮回道,“臣嘴笨,不大会说话。”
“要你说什么呀,听我说话就成了。”她似有一丝不耐烦,”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装不懂,你这么个模样儿,在宫里头这些年,那起子老家伙们能放过你?你可别在我面前装雏儿。”
这话已是露骨了,我脑中一片慌乱,飞速的想着要如何才能脱困,忽然右手碰到袖子中的卷轴,连忙说道,“殿下所言,臣是真的不懂。夏掌印命臣去给重华宫送画,臣不敢耽搁了,请殿下恩准臣告退。”
我知道自己此刻面容惨淡,已有一抹红晕飞上脸颊,却不知道我这个样子落在她眼里竟然更添她的兴致,她看着我如此窘迫,语气更是得意,”不就是副画儿么?又跑不了,你急什么。再者说,就是你跑了我也一样能把你弄回来,只要你不出这个宫门,就跑不出我的手心。”
我已知道自己的挣扎完全徒劳,不免手足无措,浑身无力,我低着头,忽然想到那一年,眼看着家中的大火熊熊燃起,转瞬就把整个房子都烧了起来,姐姐拽着我逃出来,我们无助的站在门外,看着那火势顷刻之间吞没了家园,那种忽然逝去,无可奈何的伤痛绝望再一次涌上心头。
我闭上了眼睛,任由这种感觉侵袭蔓延我整个身体,不再想做任何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