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白玉道谢,突然像生出了几分力气似的,一径向画堂快步行去,身后隐约传来她的声音,若真不成,也该死心了罢……
一蹴而就,然后我快速的封好奏折,托白玉送出去,但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们说现如今是太女监国,那么这奏折一定是她批阅了。她看到我请旨回去,一定不会答允。
我心乱如麻,第一次觉得自己简直无用到了极致,我痛恨自己长久以来的忍耐,那些成全,那些礼教,那些规矩……到头来只是让我们把彼此的年华熬成痛彻心扉的鸩酒,眼睁睁看着对方饮下却无可奈何。
我毫不犹豫的写了呈给太女的奏折,言辞恳切,态度谦卑,字里行间只恭敬求恳她能让我回去,哪怕只待一天。
之后便是数着日子的等待,我渐觉白日时光太长,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去大门处张望,看那传旨的中官有没有飞马前来,又或者有送邸报的中使,至少那上面也该有关于她的只字片语。
青鬃马奔逸的蹄声,每一记都踏在了我的心上,几乎令我神魂俱碎。然而望眼欲穿之后便是失望而归,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我,那高亢急促的马嘶声,只不过是南京城中的五陵年少为比拼富贵而开的轻松玩笑。
天授二十二年,在我的等待中结束了。元月里,南京城一片喜气洋洋,让人足不出户亦可以感受到万家烟火的温暖。
正月里,十二监历来有自己庆贺新春的宴席,往年我从不到场,今年在白玉的劝说和鼓励下,我终于还是换了她特意为我做的新装,去赴御马监的新年宴。
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旧衣服,我穿着已显得有些宽大了。
宴席自然是推杯换盏,喧哗热闹。除了开头有人起身说着恭祝陛下万年,太女千岁的吉祥话,之后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行酒令声。
外面起风了,今夜应该会飘雪。我如今已不需看云去识天气,只需要感知自己腿上的痛楚程度,便可预知明日的风雨。
有人开始谈及近来京中的新文,说道如今皇城内最得意的内臣是孙泽淳,太女殿下不日就会将虚位了数年的司礼监掌印之位交给他。
于是又有人开始偷觑着我的脸色,也有人堂皇得盯着我看。我面无表情,垂首喝着杯中酒。
有人问起陛下是否从西苑回宫,知情的人开始讲述,自她入住西苑以后,包括内阁辅臣的所有朝臣们一律不见,只专注于那道士的丹药,也不知道能有多灵……还有人说起,陛下忽然笃信道术,是因为要为去了的楚王招魂,这些年陛下忽然觉得对他不起,心生悔意,想百年之后和楚王在昭陵重逢时,彼此间不再有芥蒂……又有人说,见过那道士的人都说,其人长得颇为妖媚,尤其是一对凤目,简直不像是男人的眼睛……再接下去的话,便无人敢说了。
我听得昏沉沉的,似有千斤重的物事坠在脖颈上,令我头痛欲裂,想来是我酒喝多了,我该回去了。
两条腿又似僵住了一般,全无力气。我撑着桌子缓缓起身,对着众人尽力牵扯出一丝笑容,道一句新春如意,再艰难的转身向门口走去。
大门处刮来一阵风,嘭的一声,门被用力撞开,我下意识的定睛看,一个少监服制的人一手扶着门,一手抚着胸口,气喘涟涟,大冬日里的却已跑的满头是汗。
众人猜测这是个来晚了的同僚,因年下喜庆的气氛,掌印等人并没有追究他冒失的行为,片刻的安静之后,殿中再度喧闹起来。
我朝门口再迈步。又一阵北风刮过,我不由得打了寒颤。我举目向门口望去,只见那少监站直了身子,环顾四周,然后突然扯出最大的力气,向殿中欢乐的人群喊道,陛下驾崩……
风好像从四面八方涌进来,耳畔皆是嗡嗡的轰鸣,分不清是人声还是风声,震得我晃了一晃,踉跄两步。
我盯着站在门口的人,压制住胸腔里一股躁动的液体,听着自己的声音被风撕扯的支离破碎,“你刚才说什么?”
他很惊诧的打量我一下,扫视众人后,充满悲戚却又吐字清晰的道,“陛下昨儿夜里,驾崩于西苑承明殿。”
我茫然的看着他,重复着他的话,最后思绪落在承明殿三个字上,她选择在那里离开了人世,离开了我,却没有给我机会,再去看她一眼。
那快要奔涌而出的液体,再也无法控制,喉咙里有一股浓烈的腥甜,我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出,洒在胸前斑斑点点。
那是我昏倒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