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自去内阁取了当日的奏疏,再将自己写好的那本夹在其间,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我做的不禁颤栗手抖,真是令人无奈。
她一本本的看,一点点的批。那些奏本长的都一样,我坐在稍远的地方,无从分辨哪一本才是我写的。
“你今儿怎么想起去西苑了?”她抬起头笑问我。
我眉间一跳,屏气答她,“忽然想去看看,承明殿屋檐下的燕巢还在不在。临时起意,忘记告诉你,是我的错。”
“哪有什么错?你心思就是巧。不过何时变的这么任性了,倒不像你。”她不以为忤,总是能找到理由夸赞我。
我心里微觉有些甜,想了想再道,“承明殿的匾额,我写好了。就放在我房中的书架上,你不是说想换么……若你觉得写得还能看,随时都可以换。”
“你明儿拿来给我不就行了。有什么不好的,你写得还能差到哪儿去。”说话间,她已换了几本奏疏。
我只觉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然后又落下去,紧盯着她的面色,我想自己此刻的脸色应该是一片苍白。
我坐立不安,却不能令她看出来,遂起身去给她倒茶。她今日沏的是阳羡茶。往事又倏忽而至,想到那个共听漏声长的夜晚,倘若时光能倒流,哪怕再让我经历一次那些不堪,绝望,彷徨,难过……我都愿意,只要能换取一日在她身边的陪伴。
啪的一声,是她合上奏疏的声音,我心跳起伏,听身后的她问道,“你为什么去西苑?”
我听着自己失控的心跳声,深深的呼气,最为忐忑的等待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我应该可以从容面对。
我转身,迎着她探寻的目光,回答,“去看廊间燕子,因为我知道明春时,我已不能再见到它。”
她目光如秋水,清澈宁静,没有一星我猜测想过的怒火,她平静与我对视着,“你想去南京,可是我不会放你走。”
“那么我就再请旨,直到你准了为止。”印象里,我从来没有这么绝决的和她对话过。
她沉吟了一阵,有些茫然的问,“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我么?”
这一句话令我心如刀绞,我吸气让自己的唇不再颤抖,之后含笑平静作答,“我是说过。可是后来发现,我陪在你身边,会令太多人不满意。那些人都是对于你来说,至为重要的人,你不能离开他们,但是可以离开我。”
她迅速摇头,“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不用担心,他们已被我压下去了,不会再闹了。还有蕴宜,你是不是顾虑我和她的关系,她是我的女儿,若是她想要这个位置就不敢忤逆我……”
我第一次摆手打断她的话,然后一字一句慢慢的说,“我不是担心这些。我是怕了,也累了。眼下有你在,公主尚且不能容我,何况以后?我不想死得全无尊严,更不想连求死得权利都被剥夺。这些我不敢想,从前我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但是后来听了她那些话,我知道还是会怕。我不怪她,也不是要你去怪她,这些于她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但是我至少能躲得掉,倘若我走了,隔上三年五载公主可能就忘了我这个人,等到日后那一天,她更加不会记起我,那么我便可以平安终老了。所以我求你,放我走罢,就当是可怜我,成全我后半生的宁静。”
她怔怔地听着,初时不发一言,然后她想着我的话,大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不信我么?我说过会护着你的,至少我说过这话以后,从来没有食言过啊?”
最难挨的时刻已经过去,我从容的应她,“有人弹劾我,你就罢他官,再不然就杀了他。那么一群人呢?你杀的完么?公主是你的女儿,大魏唯一的继承人,真有一天要你,在她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我么?”
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看我,我并不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接着说,“我不能奢望你会为我,做太多有违纲纪之事。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我尚有自知之明。”
“你还是不信我,”她轻轻的笑了,“你总觉得我会是李三郎那样的人,为了江山,那些山盟海誓都可以抛得下。”
“这没什么错!皇帝本来就是肩负天下的人,而不是承载某个情爱誓言的普通男女。你受了世人敬仰,四方朝贺,享受着你的子民供养,怎么可能在他们需要你的时候,只选择一段虚无缥缈的情感。李三郎和杨玉环尚且有十多年夫妻情,我自问比不了,我们,没有那般深刻的感情。”我一口气说完,然后安静的聆听内心滴血的声音。
“你说的都对,可是你不是我。”她再笑,冷静的叹息,“说了这么多,你是心意已决?”
我郑重的颌首,“是,我一定要离开。”
“如果我从宗室里选一个孩子,立为嗣子呢?”她笑着问我,好像这是件极为普通的事。
我举目叹息,连连摇头,“那我就更加要走!我无法承受你为我,做这些事。你已因为我,贬黜了你的丈夫,你的姐姐是因为我……还有你的母亲……如果再加上你女儿……我没办法面对。我周元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内臣,何德何能蒙你错爱至斯,我实在不敢再领受。”
漫长的沉默,她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我,之后浅浅一笑,“知道了,你还是为了我。什么你累了,你怕了,你不敢,你不能。都是托辞。周元承,你是为了成就我的名声。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能自私一回呢?”
被她轻描淡写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