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觉怎么样?”
面对奈莉关切的询问,卡尔却只是摇摇头,声音低哑地问:“刚才……杰拉德……说了什么?”
奈莉怔了怔。
少年的手指便收得更紧,近乎要勒疼她。
“没什么……他莫名其妙就走了。”
卡尔垂眸,片刻没再开口,反而令奈莉不安起来。他却转而看向天空,忽然说:“星星。我们已经在巴尔堪了。”
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哈尔加堡所在的侯国巴尔堪。
所以说杰拉德先生是早就弄清了状况,胡说八道一番后扔下他们一走了之了?这才符合他的形象嘛……刚才简直正常得让人心惊肉跳。
奈莉侧头看了眼仍然呼呼大睡的梅丽莎,低声对卡尔说:“你也休息吧。”
白发少年的手指微微一松,随即再次握紧。他没有再说话,安静地闭上眼。跃动的火光照应在他脸上,愈发衬出他面色的苍白。但即便如此,火苗的光影仍然令他的五官多了一分近乎妖冶的明艳,灼热而迷人,令奈莉想到了同样闪动着这样惑人光晕的红眼睛。
奈莉不由背转过身去,抹了把脸。即便真的回到自己的世界,她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和以前一样活下去了。
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奈莉?”卡尔蓦然出声。
她没回头:“我在。”
对方意味深长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以前……我是不是见过你?”
奈莉一瞬间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缓缓将脸再次埋进手掌,发出疑问的声响:“诶?”
卡尔又是片刻的寂静。她险些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可他却在她微微放松方才猛然绷紧的心弦时再次以言语撩拨起波浪。
“抱歉,说了很奇怪的话。”少年的声音仍然有些沙哑,粗粝的尾音比日常低沉,平添了一分成熟的魅力。他罕见地在语气中流露出内心深处的情绪,显得迷茫而不知所措。他轻缓而犹豫地慢慢斟酌着词句:“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贤者大人说我是贤者塔的学徒,在魔法事故中受了重伤。”
卡尔好像发出了一声轻笑,这笑声脆而单薄,被海岸的风一吹便失去了其中隐含的微妙意味:“我只知道我要去魔窟报仇,但为什么,是为了谁,仇人是否就是魔王,我一概不清楚。”
奈莉不由自主转过身去,怔怔看向他。
卡尔从睫毛底下凝视回去。他的眼睫与发色相同,在火光映照下仿佛撒了金,漏下的光点尽数落进他深红的眼睛里,却融不进他冷淡的眸色里,只无望地在表面打转。好像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和这金色的光点一样,入不了这位魔法师的眼。他看向的、执着的始终只有更远方虚无缥缈的宿怨。
“但是我并不在乎是否能报仇,”他偏偏又说出与坚毅眼神相悖的话语来,口气不再软弱,反而显得事不关己,“我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他想与奈莉对上视线,从她的目光中寻找出肯定或阻拦的痕迹。
奈莉挣扎了一下,匆忙转开视线,目光游移片刻后还是与对方在半空相会。
“仅此而已。”卡尔轻声重复,但他眼睛里的索求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第一次对人敞开心扉后,卡尔不再有进一步的表示,甚至对奈莉的反应表现得毫无兴趣,只是静默地垂下眼,而后侧转身面对火堆,不再开口。
奈莉被他突如其来的自白搅得心神不宁,盯着火光神游天外。
刚才有一瞬间,她近乎可以确信,火堆边躺着的这个人就是卡尔萨斯。这种强烈的直觉在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出现过,此后却绝迹于心头,直到方才再次涌现,竟然令她感觉到了一丝痛苦到极致的愉悦。
比起担心千里之外的史洛斯堡垒中,是否还有个人布置下陷阱等待她,卡尔萨斯就在身边的假设其实反而令她安心。心底某个竭力压抑的声音,甚至因为这个想法欢呼雀跃--系统并没有将偏离轨道的魔王处理干净,他还存在着。
奈莉的目光缓缓滑到少年的脊背上,冷静地想:没有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只要等对方睡着了,只要举起刀,只要一下,就可以将一切结束。
但如果她错了……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非常倒霉的魔法师呢?
她真的有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一人的觉悟吗?
天空出奇地澄澈,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凉凉的天河,抓住那闪烁不定的星子,从它们狡猾的轨迹中读出未来。
奈莉仰起头,呼吸不平稳起来。她不敢再深一步询问自己:况且,即便卡尔就是卡尔萨斯,她真的下得了手吗?
再次从零出发,奈莉没有给自己整理心情的机会。握着那把钥匙看到的东西太过复杂而激烈,她甚至不清楚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些回忆。她爱过卡尔萨斯,爱到愿意成为半魔愿意为他死去;但她也恨卡尔萨斯,恨他的偏执、冷酷与自私。恨意直到此刻都鲜活得可以令她全身发抖,她却无法下定论,判断自己是否还对卡尔萨斯残存着爱意。
更何况,奈莉身上还背负着深重的愧疚。她恨自己为何当初要一时心软牵扯上魔王;也懊悔为何明明那么多次,她都可以收手却只是越陷越深;她更对无意间给无辜的人造成的毁灭感受深深的歉疚。但心湖最深处,她对自己毫不犹豫做出的选择并非不动摇,她对卡尔萨斯感到歉然。
是她将他逼到了极点,她的确与他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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